妖猫传

作者:梦枕貘



    ——空海到底有多少能耐?用此种眼神凝视空海的侍者们,对于空海能说出此诗作者,似乎感到非常惊讶。

    来自日本国的僧人,为何连这种事也知道?的确,那是近六百年前建立魏国的曹操,所作的《短歌行》。

    曹操还被称为“横槊诗人”。据说,只要脑海浮现诗作灵感,即使在沙场上驰骋,曹操也会将槊横放,当场悠然写出诗作来。

    《魏书》中也记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

    曹操所作的这首诗,还有下文,此处仅到㈠性有杜康”为止。

    看到空海似乎还有话说,“怎么了?”宪宗问。

    “有个地方不明白,我正在思量原因何在?”“什么不明白,请说。”“那就是,为何此处会有王羲之大人的书法呢?”“空海啊,为什么你知道这是王羲之的书法?”宪宗问。

    身边侍者们一片惊呼、宪宗不由自主地追问,都是合情合理的。

    王羲之是距此时四百年前的古人,其出生地也距离长安很远,是位于山东琅琊。

    他是东晋的书法家。

    可以说,在空海入唐那时,直至今日,无论中国或日本,他都是最负盛名的书法家。

    然则,现代并未留下王羲之真迹。

    建立大唐王朝的太宗,酷爱王羲之书法,曾从王羲之七世孙僧人智永手中取得真迹。

    此真迹正是有名的“兰亭序”。

    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日——至山阴县赴任的王羲之的住所,广邀文人墨客,举行曲水流觞之宴。当时,聚会地点正是名胜“兰亭”。

    是日,与会诸人,各自写诗题字,汇集成卷。王羲之则亲自提笔写序,放在卷首。

    此正是“兰亭序”。

    太宗驾崩之时,遵其遗命,将“兰亭序”殉葬于昭陵。此书法从此不见天日。

    后世,仅留下碑文拓下或临摹的“兰亭序”,想见到王羲之真迹殊为不易。

    空海到底于何时,又在何处见过王羲之的字迹呢?“我国有王羲之的‘丧乱帖’,是从大唐国传过来的。”空海解释:“那是辑合王羲之大人五通尺牍成卷的,但不是真迹。”“是这样呀。”“是‘双钩填墨’而成的。”所谓“双钩填墨”,是真迹上覆盖一张可透见的薄纸,用细笔钩描其下字迹轮廓,然后在其轮廓线中,用真笔填上浓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运用于书法复制。

    尺牍第一行,是以“丧乱”两字起首,所以后来便以“丧乱帖”称之。

    “你见过王羲之的‘丧乱帖’,所以知道吗?”“是的。”空海的对答流畅无碍。

    “这确是王羲之真迹。本来写在东晋首都建康的宫殿壁面之上。”宪宗说:“听说,当时的天子自山阴县传唤王羲之进京写下的。”宪宗继续解释着。

    “据传,晋朝亡国后,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宝,于是派人将壁面切割成三面,然后运至洛阳,作为宫殿壁面之用。”“尔后,我大唐太宗在位时,又将此墨宝自洛阳运出,移至现在这一太极殿上。”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来,已近二百年历史。自王羲之初次写壁,则超过四百年以上。

    此壁上真迹,竟能保存至今。

    真是令人神往的历史纵深,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逸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惟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儿。

    “本来,三壁都有墨迹,但因老旧剥落,两面壁上的字迹已不见踪迹了。玄宗时曾派人修缮过,所以才会留下白色壁面。”玄宗时期算来,也匆匆过了五十年——“所幸安禄山那小子,没有对此真迹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不过,白壁就这样搁着,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都想找人重新书写——”据说,一旦站立在此壁面之前,任何人都会畏缩不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因为一旁是王羲之的书法,另一边要并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此点,有人便害怕得直发抖,以致连笔都握不住了。

    这也难怪。

    五十余年来,两壁依然留白至今。

    “空海,如何?”宪宗问道。

    “这面壁,就由你来写点什么吧。”咕噜。

    逸势的喉结上下滚动,屏息以待。

    “皇上寄望于我的,就是这事吗?”“正是。”空海望向回话的宪宗。

    他在估计宪宗的真正意思。

    难道他想试探我?宪宗想看空海畏缩不前,并看他将如何拒绝,以为取乐?然而,这样的想法浮现脑际,不过是刹那间而已。

    空海知道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不可抑止地温热起来了。

    这不是干载难逢的机会吗?自己所写的书法,得以并列在王羲之墨宝之旁。

    不知不觉,空海的心跳加快,脉搏贲张,满脸泛红。

    宪宗到底想试探什么,这已无关紧要了。众人面前,宪宗亲口说出这一件事。

    只要空海点头应允,此刻,包括宪宗本身,谁也阻止不了了。

    “乐意为之。”空海脸上浮现笑容,点了点头。

    本来,大唐帝国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绝的。话虽如此,如果写了无趣的字——空海已完全没有这种担忧了。

    “两壁原本写了什么字呢?”空海问道。

    “可以查明。”宪宗点了点头。

    宫中当然留有记录。

    “可是,我不打算说。没必要重写一样的字。”“知道了。”空海才颔首,旁边的侍者便说道:“这边请,东西都准备好了。”空海定睛一看,房内一隅搁着一张书桌,笔、墨、砚一应俱全。

    用的是大砚台,水也准备得很充足。

    粗细不同的毛笔,准备了五只,都是既大且粗的笔。

    “磨墨之时,你思量一下,要写些什么。”宪宗说。

    【十二】空海人在右侧白壁之前。

    壁面附近,搁着一张书桌,其上盛有墨水饱满的砚台。

    空海右手握住笔,笔端悠悠蘸湿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