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两,全部弄到手——”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正是。”“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果师父。”永忠说道。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那当然是事实——”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第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嗯。”“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是吗?”“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正是。”“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若把他当成是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真是有趣!”“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吗?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正是。”“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何种传闻呢?”“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是”“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我正是不空菩萨入寂之日出生的。”“当真?”“正是。”“不过,竟也如此——”“所指何事呢?”“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如此让我安心不少。”“啊。”空海的回答颇出入意外,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都得一死!”“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说出此话。
“嗯。”“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永忠目不转睛,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说:“你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词渐渐更加谦让了。
“和您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一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呵呵。”“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出芽。”“什么?什么种子啊?”“期待萌芽吧!”“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长安其他的牡丹胜地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妩紫嫣红。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您也咏诗吗?”“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都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看——”“什么呢?”“这是抄写自一位来访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诗。”“请让我们拜读一下。”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这是去年的作品。”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
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
山l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
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春尽思悠哉。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白乐天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自居易”。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人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到重视。这是后话。
空海入唐当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的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后的事。
“您抄写的吗?”空海问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吧!”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三十四岁。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正是。”空海答道。
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译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