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

作者:木耳甜橙

一万七千年前。

目之所及,猩红漫山,尸身遍野。

重新夺回神识的?太幻骇然看着眼前宛如冥府阿鼻地狱之景。

曾誓死效忠她的将士,曾衷心追随她的族人,一一死在了战场。而这?却是她亲手发?动的战争。

为了无上的?权利,为了夺得天界至尊的?帝王之位。她一声号令,千军驰骋,万龙呼应。

可她那声号令却是被噬魂灵的灵王控制了魂魄,失去神智之后所下的?。

但她却清晰地记得每一次挥起银枪斩杀天兵和众仙时的情景,包括他们死时的样子——有?恐惧的,有?愤怒的?,还有?死不瞑目质问她为何变得如此疯狂可怕的?。

她知道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却控制不住内心对称帝的?渴望。

灵王控制了她的魂魄,但并没完全主宰她的?思想,他只不过将她心中封锁的?欲望之门打开,撬开了那道无形枷锁,欲念贪念被悉数释放。

而愈见血腥,越将她刺激得兴奋狂乱。在欲望膨胀之时,她甚至不甘心地想:我?与天帝是同父异母而生,金龙一族久掌帝位,为何四角赤龙不能坐上那天宝殿的白玉宝座,统领天界!

看着眼前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愧疚和悔恨如同两股荆棘,将她心脏死死缠住,狠狠刺破,痛得心跳沉重呼吸不能。

倘若她当初能抑制住心中的狂妄和贪念,就不会被灵王趁机挟身作乱,这?场战事本可避免......

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天帝曾与她促膝长谈,关于伏魔大帝的?事迹。

伏魔大帝曾是天界骁勇又?智谋超群的战神,妖魔鬼怪闻其名,莫不丧胆惶惶,就连天界的?神仙都不敢近他身前五步距离。

但随着杀戮过多,他煞气甚重,最终被恶念蒙蔽心智。但凡惹恼他的?人,不论神魔妖怪,皆惨死于他手下。

天道好轮回,终降罚于他身,从此消弭世间。

天帝与她语重心长道:“战神的?称号听起来鼎鼎风光,于神仙而言却是把双刃剑,伤了敌人也会害及自己。杀戮原本就会产生恶念,日积月累之下,这?些恶念追加到你身上,倘若你有?一日因煞气过重而铸成大错,我?作为兄长,又?该如何?”

她当时自信十足地说:“兄长且安心,伏魔大帝生于六界乱世之时,日夜都在杀戮中度过,被血腥迷了心智。如今天界稳稳立足六界之首,掌控三界太平,妖魔不会轻易作歹,我?又?怎会步他后尘?”

却不想,天帝一语成谶,她铸了大错。如今或许真要步伏魔大帝之路,被天道?罚个灰飞烟灭。

*

叴罗将她脸上溅到的血擦干净,眼中噙满泪花,叹了叹,哽咽道:“神君素来悲悯众生,为天界更是鞠躬尽瘁。叴罗不懂,您为何会因帝位而发?动大战......如此两败俱伤的结果,真是您想要的?吗?”

太幻怔怔看着他,这?怎会是她想要的?。

她曾率领四角赤龙为护天界挑起大梁。有?乱则平,无事快活,素来恣意,活的洒脱。

却因她内心深藏的欲望被灵王无限放大,而掀起血雨腥风。

太幻抬手,帮他拭去涌出眼眶的泪水,却抹了他一脸的血。

她顿了顿,将手放下,自嘲地笑了笑。这?笑却不达眉目,藏不住的悲痛。

“叴罗啊,我?曾于天庭众仙宴上夸你是天庭最纯白的鹤,便趁酒意兴起,将你从兄长的天宫抢去了蓬莱岛。你陪我足有五万年,随我踏遍万丈仙尘。而如今,我?双手染满鲜血,却将你给污浊了......你本可以在天庭翱翔云霄,无拘无束,你可悔吗?”

叴罗忙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毫不在意她手上血迹。

“即便神君双手染尽鲜血,也可触碰我。纵然将叴罗的?白羽染成血红,叴罗也心甘情愿跟随神君。从未后悔,也绝不离开。”

太幻又?是一笑,指尖轻触,眨眼将他脸上血迹净除。

她抽回手,面容已然严肃,问道:“北方和西方战况如何?”

叴罗抬袖擦去眼泪,回道?:“大殿下率万千天兵主攻西方战场,赤龙将士几乎全灭,残存的?将士被迫去了北方与大长老汇合。此时正与太微帝君率领的?兵将殊死搏斗。”

太幻沉声:“噬魂灵呢?”

叴罗道?:“他们见战事不妙,早已不见踪迹,许是逃走了。”

太幻目光一凛,骤如寒霜。

“害我赤龙一族枉死无数......”太幻牙关咬出愤恨:“休想相安无事!”

***

太幻抵达北方战场之时,四角赤龙所剩不足三百族人。她无暇感伤悲情,心绪顿敛,已是肃穆之色。

天兵神将见她赶到,心中有惧,哪个不曾见过她于战场厮杀时的威凛狠辣,谁都不愿与她正面交锋。但凡与她交手,皆是死路。

太幻神君施法幻出结界将族人护在其中,叮嘱大长老及三长老先?为重伤的族人疗伤。交待完毕,她持枪凛然立于众仙及天兵之前。

太幻将银枪猛地一砸,地裂沙扬,银枪入地大半。她赶来不是加入战斗,因为所剩之人已无法抵抗众仙之力。

她高声与天庭将领太微帝君说道:“本君已拟降书,托叴罗仙君送去天庭,我?等?即刻收兵卸甲。本君也会随帝君去天庭依天条论罪受罚,现将兵器立于此,还望帝君及诸天兵神将莫穷杀我?族。”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错愕。

既能投降,当是好事,本就无人恋战。谁不想太平盛世,好过将命悬着,不知战场生死。

四角赤龙也皆是震惊,面面相觑,却挫败地低下了头。众多将士自责能力不足,未能助神君夺取帝位。

“神君定是不忍见我?们死于战场,才被迫投降吧。”有?族人说道?。

大长老道?:“莫要胡乱猜测,听神君的?。”

而太微帝君率领的?天庭那一方,大多数将士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恶战。

却有仙揣测:“倘若神君是诈降呢?”

此话顿时将众仙松了的?一口气又?提了回来。就听还有?仙猜道?:“莫不是为了养精蓄锐才使出这招缓兵之计吧?”

四角赤龙听言大骂大怒,提着武器就要冲杀过去。自家首领已忍辱归降,哪里由得他们信口雌黄。

太幻神君却只字未辩,只侧身一个冷厉眼色,赤龙一族莫敢再动,纷纷退了下去。

最终太微帝君信了太幻神君所言,暂且停战。他派一员神将去天庭传达战况,只待天帝下旨他们是否撤兵,再将太幻神君带回天庭定罪。

双方于荒邙边境对峙整整六日,而太幻神君始终护在罩住四角赤龙的?结界前,未动一寸。

六日后,天帝旨意被传至战场,很?简短——剿杀叛军。

太幻听言不可置信,跪求众仙饶过她的族人,她会以死谢罪,却因天帝旨意不可抗被拒绝。

太幻双眼阖上,痛泪盈目,已然绝望。

再睁眼,她将枪拔出,只能殊死一搏。

可双方实力悬殊,眼看赤龙一族又有?伤亡,太微帝君不忍诛杀归降之人,在与太幻神君交锋之际,与她秘密商量。

他佯装被太幻打伤抢夺了七星塔,太幻即刻用七星塔打开荒邙,护住幸存的?赤龙逃入荒邙。

孰料众仙摆出灭杀阵,欲将他们如数诛杀在荒邙边界。

太幻神君以一人之力对抗灭杀阵,拼尽全力保护族人逃入荒邙。但她力量终是有限,最终被阵法焚灭肉身,只剩一具惨败的?骸骨。

未曾参与战事的?叴罗本可重返天界,他却仰天哭啸,将太幻的?骸骨背起,趁荒邙缺口未关,一个纵身,化作白光闪了进去。

***

荒邙无草无木,东南是数不尽的濯濯崖山,高?矮不一、形状迥异。西北则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沙漠,风沙肆虐、漫天黄尘。

荒邙不分昼夜,只有温度变化。荒邙的?各类妖魔异兽则依据温差而低伏高?出,温度低则为夜晚,温度高?时则为白日。

荒邙东南部独有一座临崖雕砌而成的?宫殿,为烛龙宫,正是镇守荒邙的?烛龙的?居所。

曾经这?里空气都充斥血腥味,自从烛龙镇守荒邙,虽不能彻底杜绝妖魔异兽的拼斗,却遏制了大规模厮杀,震慑荒邙众生灵。

是以,烛龙宫方圆百里无谁敢出没。

叴罗听闻过烛龙的?事迹,知其法力强大,修为极高?,兴许可以复活太幻神君。

四角赤龙本已心灰意冷,却被他一席话唤回希望,哪怕只有一丝荧光,也要紧紧抓住。

幸存下来的一百多族人在叴罗及大长老带领下,日夜跪在烛龙宫外,时不时齐声高喊:“恳请神君救救我?们族长,我?们愿以命交换。”

在跪喊了十天后,里头终于传出一道?洪亮如钟的?声音:“本君要你们的命有何用?”

众人一听,颓丧的情绪顿时高涨。

大长老回道?:“神君可有什么需求,我?们定竭尽全力满足,只求救救我?们族长。”

许久,再未见回音。

就在大家再次失落时,只听烛龙声音又起:“守这?荒邙十几?万载,许久不曾见过花树,你们若能在此栽出棵花树来,本君可以考虑。”

真是一阵喜来一阵悲。老祖宗的?话让他们一颗心吊上来落下去……

荒邙久不见雨,无充分日照无肥沃土壤,如何种得了花树?

叴罗脑中一亮,忙回话:“太幻神君最擅长栽种梅花树,将最不适合种植梅花树的?蓬莱岛变成天界赏梅的?佳景之地。倘若神君将她复活,她定能帮神君的?宫殿种满梅花树,届时清冽幽香盈满烛龙宫,岂不美哉?”

大长老忙拽了拽他,使个眼色,悄声道:“仙君不可替族长夸下这?海口浪言啊……”

万一要是种不活树,岂不骗了老祖宗。

叴罗拍拍他肩:“将神君救活才是首要的?事情。”

这?番话落,大长老又?觉甚有?道?理,总归人得先?活,种树再说。

“若是种不好呢?”烛龙的?问话传出来,带着几?分严肃地质问。

叴罗一想,届时反正命都救了,他总不会再把太幻神君给杀了。便道:“若是种不好,她便任由神君处置。”

众人又默等?了半晌,烛龙终于回话:“将她放置门口,你们便可离去。”

大家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欢喜地将太幻的?骸骨送到宫门,再欢喜地离开。

*

当九寤走出来见到地上躺着一具龙骨,委实愣了愣。

他以为起码肉身完好,没想到是具骸骨......

九寤漠然看着这?具龙骨,最后还是抱起她朝宫内走去,答应的?话总不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