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多年后夏小橘回头看自己说过的话,带着少年时心高气傲的倔强。因为自己曾经无怨无悔地付出,便心安理得觉得每个单恋都难免这样,认为所有的执着都不能如愿。
一个冬天都没有陆湜祎的消息,连同学聚会都托词准备出国而缺席。夏小橘明白,自己以往种种言行,原本看来是欲说还羞的矜持,现在统统都成了故意的疏离。邱乐陶忿忿不平:“就算他知道你喜欢别人心里难过,也不用和仇人似的避而不见啊,毕竟你又不是他的人,谁规定你不能喜欢别人?”
“我倒希望他现在埋怨我。”夏小橘讷讷地说,“总好过一条路跑到黑,白白蹉跎岁月。”
“嗬,说的这么文艺!怎么叫蹉跎?”邱乐陶推她,“我是恨其不争!这个大土一点都不大度,说放弃就放弃。你和snoopy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的话说得那么死,你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大土推出去呢!?”又急着叫,“要不要我去把他拽回来,唉,大不了我豁出去了,叫上黄骏那个烂人,让他一起去当说客。”
夏小橘不说话。陆湜祎一定被深深刺痛,所有付出的艰辛浮现心底。这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和看不到未来的迷茫痛苦混杂一起,令人心灰意冷。她理解,她都理解。
转眼之间,已经是蝉噪声声的炎夏。暑假遇到黄骏,他问:“大土是要延期回来么?”
她茫然摇头,这半年来,陆湜祎似乎从她的生活中慢慢淡出,只有床头他送来大大的Snoopy还眯着眼,一副就要睡着的表情。
“嗬,听他们室友说,不少女生打听大土什么时候回来。”黄骏故作神秘,“前些天还来了个漂亮mm,听说他去新加坡了,一脸失望。”
“那很好啊。”夏小橘懒懒地应着。
黄骏还要说些什么,手机铃声大作,他接起来,嗯嗯啊啊两声,说,“好,就这么订了,回去就去找你。嗯!宝贝,我也想你!”
夏小橘哆嗦着蹲在地上。
“干嘛呢你?”
“捡鸡皮疙瘩。”她抚着胳膊,“好冷!”
“这样不容易错啊。”黄骏笑,“省得我去记那么多人的名字。”
“那么多……”夏小橘撇嘴角,“你还真是博爱!”
“你也不赖啊!”黄骏扬下巴,“神不知鬼不觉就移情别恋了,也是大土太相信你,要是我在北京,早就看出马脚了。”
“喂!”夏小橘猛拍他肩膀,“什么叫移情别恋?!居然被你这种人说,真是黑白颠倒了。”
“你敢说你原来不喜欢陆湜祎?”
“没有!”否认得斩钉截铁。
“别不好意思么。”黄骏揶揄地笑。
“你看我的眼睛,我像在说假话么?”夏小橘收起笑容,凝神而视,“如果你不信,可以去问乐陶。”
“怎么可能?!别搞笑了!”黄骏向后仰身,架在额头上的Polo太阳镜几乎掉在地上,“还记得高中我骨折那次,你们来看我。那天你都要走了,看见大土进病房,转身就回来了,还说得两眼放光,非拉他参加运动会。你走之后我就说,凭我身经百战的经验,可以很确定,这女生对你有意思。”
夏小橘叹气:“你忘了,那时候还有另一个傻妞,就想多看某个花心萝卜两眼。”
黄骏转着眼睛,努力从记忆中发掘两个人过往甚密的种种迹象。夏小橘耸肩:“这些只能说明,我们是死党啊。”
“男女生之间哪来的什么死党?”黄骏嗤之以鼻,“至少有一方是心怀不轨的。”
这话无可辩驳。
想起陆湜祎,此刻都仿佛是别人的故事。这几个月来,夏小橘没有像从前一样,和他海阔天空地闲聊,或者揶揄笑闹地贫嘴,只能如此零零散散听说他断断续续的消息。他那样的男孩子,风趣体贴,和新加坡男生比,应该拥有绝对的身高优势,想来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曾经和他提起,要是*****朋友,一定要让自己最早知道,好给他当参谋。然而夏小橘此刻远没有想象中的释然。曾经以为,当他有了新的开始,就又可以如最初相逢时那样坦然地做好朋友;刻意疏远他之后,总有一天会重拾两人深厚的友谊。可是,他已经走得那么远,虽然在一个和北京没有时差的国度,却好像已经进入另一个时空。现实好像向着和预期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如果他真的有了女朋友……夏小橘未待细想,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就说,“那么,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这些多多少少、深深浅浅的感慨,很快就被程朗的重新出现以及生活中其他或重要或琐碎的事情冲淡了。
(2)夏小橘报名参加了暑期的社会实践,放假后暂时没有回家。几个高中同学过来北京玩,其中有人参加过当年与新西兰交流的夏令营,和那边的朋友还有联系。说起种种八卦新闻,难免提到林柚的名字。
“就是当初跳舞的那个女生,你猜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
“不是咱们年级的程朗么?当时我们就觉得他俩很配。”
“咿,你消息真闭塞,他们早就分手了。对不对?”女生用胳膊肘戳戳夏小橘,“你和林柚很熟不是?”
“哦。”她点点头,“过去好久的事情,别再提了。”
“好,不提不提,但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
夏小橘摇头:“应该是没有吧。”
“是谁,是谁?”难免有人兴冲冲地追问。
“Jason!”
“哇,是那个长得像汤姆克鲁斯的Jason么?”
“就是他咯!听说他去年为了林柚,特地跑来中国。”
“林柚不会是为了这个,才和程朗分手的吧。”
众人看向夏小橘,希望从她那儿得到一些内幕。她胸闷气短,憋了半晌,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胡说!”
女生们并不介意,又叽叽喳喳讨论其他话题;男生们嚷着好饿好饿,说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侃。
“一会儿少说几句!”有人提醒,“程朗他们先去点餐了,见面可别提林柚。”
夏小橘一凛,包间不过在三楼,几十级台阶走得她心跳加速,久久不能平复。好在众人一拥而入,嘻哈打闹。她隔着攒动的人头,看见程朗和久不见的男生们热烈拥抱,把彼此的背拍得砰砰作响。他也看见她,笑着挥挥手。
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
而心,没来由地被哀愁和无奈咬啮着。程朗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有片刻无语,站在窗边,夕阳渲染的侧影,似乎游离于人群之外。夏小橘在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疲倦,随后是令她心酸的沉寂。她宁愿是自己想得太多,然而她的直觉顽固地跳出来,说那些开朗畅快的笑容都是伪装,这转瞬即逝的默然才投射出他心中最深处的凄凉。
或许程朗,已经知道。
夏小橘只觉得自己只看到冰山一角,苍茫海面下深藏着庞然的悲怆,他此刻的表情一帧帧定格,牵扯着她的心,一丝丝疼痛着。
吃饭时有人问到陆湜祎的近况,目光立刻齐刷刷转向夏小橘,她今天第二次成了瞩目的焦点。怎么总会被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缠上?她假装没看到众人眼中的问号,埋头苦吃。
“小橘最近太忙,都跑成橘子酱了。”邱乐陶替她解围,“她那个暑期实践要查资料,基本每天都要跑国家图书馆,连我都找不着她。”
“是啊。”夏小橘找到台阶,“我的自行车还丢了。”
“在学校里?”
她摇头:“国图门口,那天太累了,出门就直接坐上公共汽车……”
“把自行车扔在国图一晚上?”
“嗯。”她愤然举起筷子,“其实国图里面应该让骑车,至少也可以踩个旱冰鞋,太大了,走得我腿都要折了。”
程朗坐在圆桌另一端,一直微笑着看她比比划划控诉偷车贼和国图藏书的浩如烟海,这时插话道:“我过两天要去上海实习,你先骑我的车吧。”
夏小橘愣了愣。
他又说:“一会儿就去推着吧,正好顺路。”
程朗的提议,她向来不懂如何拒绝。
夏日里天黑得晚,吃过晚饭天还半明半暗。程朗打开车锁,说:“你试试看能不能骑得惯。”
夏小橘见是一辆坤车,立马回应:“没问题!”推到马路上骑着转圈,车把不松不紧,车闸也很好用,座位被程朗调得很高,腿可以完全伸展开,骑起来很轻松。她超过几辆自行车,挺直背脊,放眼看过去都是别人的头顶,开心得乐出声来。
只是自顾自地笑,没留心路口拐过来一辆汽车。夏小橘捏闸,习惯性地用脚支地,脚尖点了几次,就是没有够到地面。眼看无法维持平衡,她大叫一声,向左边跳下来,将自行车抛在右边。
“怎么了?”程朗大步跑过来。
夏小橘指指前轮仍在嗡嗡转个不停的自行车,大叫:“我觉得自己的腿也不短啊!”
程朗一直笑个不停,把摔歪了的龙头扭正,又推到修车铺,借来工具,把车座降低。夏小橘扶着膝盖,饶有兴致地看他蹲在车前,全神贯注拧着螺帽。“你的自行车丢掉也好,否则早晚被你摔零散了。”他彻底检查了一遍,“你可千万别把我的车也扔在国图门前一晚上,虽然看上去破点,但贼不走空,放在那儿不拿白不拿。”
夏小橘心里暖暖的。
亲人就亲人吧。
一次又一次确信自己就此放弃不再爱他,这决心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击碎。夏小橘的目光黏着在程朗身上,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想念他牵挂他,怎样的伤心失落,都比不上这半年来的杳无音讯更让人度日如年。
这样的男生,林柚为什么不爱?夏小橘想不明白。而那个Jason有什么好?程朗都无法代替袁安城,难道他就可以?
“你最近怎么样?”她忍不住问,“哦,我是说,忙么?”
“还好,期末考得不错。”他顿了顿,“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呗。”
他知道了!夏小橘自然明白程朗在说什么,却无从安慰。
“是Jason么。”他语调平缓,“当初他看林柚的眼神就很不对。”
难道你当初看人家的眼神就很对?夏小橘暗想,觉得自己一身醋味。
“也许,近水楼台吧。”她说。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么?”
没准比你知道的多。但还是摇摇头。
程朗也摇头:“我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不管原因,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她以后嫁给别人而已。这种情况我已经想了很多次了,即使那样,我还不是要好好活着?尽管有那么一些时候,真TM难受!”他抬头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我好得很。谁没跌过两个跟头呢?”
在他面前,夏小橘总有哭泣的冲动,只能默默陪在他身边,恍然之间,咀嚼高中青涩的幸福和孤独。
(3)
邱乐陶说:“我最受不了这样的男生,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对你太好。只会给你希望,害你以后哭鼻子。”
“可如果他不理我,我现在就会哭鼻子。”夏小橘的回答颇没有骨气。
“如果真这样一辈子也好。”乐陶一针见血,“总有一天他会有女朋友,结婚,生孩子。那么你呢?”
何尝不知道,这是事实。然而夏小橘颇有些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念,那一天没有到来,便当它不存在。
虽然不常见面,但每一次相逢,都成了镌刻心中的幸福画面。偶尔一起吃饭,也不特意找餐馆,就在食堂里随意吃点。然而夏小橘喜爱这样轻松自然的氛围,好像这样便真正成为了对方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客套的外人。吃饭后程朗都会主动收拾盘子,她就袖着手,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这习惯一直延续,经冬复历春。转过年来,二人都回家过五一假期,抵达时恰好赶上原来高中开运动会,便一同赶去看热闹。
中午从校园里出来,过了两个街口,去当初打牙祭的小饭馆。这儿除了家常溜炒,还有专门卖给学生的盒饭,两素一荤,上面放只煎蛋,中午时分生意好得不得了。
程朗感叹:“还是学生的钱好赚!小孩子都愿意吃个新鲜。其实你说这里做的,哪有家里好吃?”
“但当初大家都惦记着来吃。”夏小橘笑,“如果毕业找不到工作,我可以考虑回来卖盒饭。”
“你那点出息!那我只好在门口修自行车了。”
两人买了一份盒饭,程朗特意嘱咐要烫黄煎蛋,又帮夏小橘要了一碗紫菜蛋花汤。她之前一直嚷着说春天到了,需要控制饮食,只要喝汤,捡几个饭粒。
但此时犹豫了一下,她想,或许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在他的生活中,似乎隐约还有林柚的印记。
程朗只用力士香皂,不知是否潜意识里扔在缅怀和林柚的初次相逢。回想靠近他的时候,满怀清爽的气息,是一种哀伤的味道。
无论煎鸡蛋还是煮荷包蛋,他爱吃烫黄的,那也是林柚喜欢的做法。
终归是扎在心底的一根刺,夏小橘无力拔除,她无法放弃程朗,也不能逼他放弃过去,但至少可以选择不吃烫黄蛋。所以她点了一份炒饭。
“不减了?”程朗揶揄。
“怕你不够吃!有人总炫耀自己干吃不胖,也不知道是不是甲亢。”夏小橘多要了一只碗,从炒饭碟中拨出几勺。程朗瞥一眼:“嗬,猫食么?!”
夏小橘说:“我小时候也吃不胖,胃肠不好,吃多了就会吐。”
他笑:“小狗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吃多了就吐出来。”
汤碗大得像盆,两个人轮流举着喝。程朗又说:“你应该把碗放下,小狗都是直接用舌头舔的。”胳膊被夏小橘狠狠掐了一下。
她伸过手指,上面沾了一粒饭粒,本来是要程朗把手边的餐巾纸递过来,然而他很自然地伸手把她指尖的饭粒拈下来。转瞬之间,自然而然,夏小橘一时无语。
这样的时刻仍会让她心悸,一忽希冀,一忽彷徨。于是起身,说去柜台多拿些纸巾。
站在门前,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话音。夏小橘转头,看见陆湜祎和几个男生进来,就站在不远处。她忍不住飞奔过去,用手指着陆湜祎,想不出要说什么,只是“呀呀”地叫着。陆湜祎也指着她,两个人满面欣喜,异口同声:“啊!是你!”
夏小橘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陆湜祎说这一学期只有论文没有考试,提前交稿作为交流项目的结尾,刚刚从新加坡返回。
心中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好小子,回来怎么也不和我们打声招呼。”程朗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陆湜祎一怔,旋即一脸了然的神色。两个男生寒暄几句。夏小橘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是甜蜜,尴尬,还是愧疚。
小饭馆里人满为患,陆湜祎将新买的手机号码告诉二人,便和男生们一起出门,另找餐馆。“你怎么把他们放走了?”程朗笑问,“还剩下那么多炒饭呢!”
夏小橘胡乱拨几口,坐立不安。
“我就说,怎么把他们放走了呢。”程朗结帐,“要不要我帮你要个餐盒,把炒饭装上,你追去给他们,也省得浪费。”
“都像鸡叼过似的,怎么好……”
“还是小狗啃过的呢。”程朗笑眯眯看她,“还不快去,走远了就追不上了。”
陆湜祎和黄骏等人叫了外卖,带到运动场吃。夏小橘找过去时,他们和体育组郭老师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神侃,正在逼问这一年多来,陆湜祎在新加坡可有什么艳遇。看见她过来,黄骏立时说:“哎,那边有个美女!”
众男生齐探头:“在哪儿,在哪儿?”
老郭怒道:“不许打师妹的主意,人家都是小孩子!”
黄骏推陆湜祎:“没你什么事儿,在新加坡不知道多少姑娘围着呢吧,至少还有你总挂在嘴边的蓝衣mm。幸福的人,快去买点饮料,让我们大家心里平衡平衡。”又说夏小橘,“你也别看了,女子八百米,都比你跑得快,看了你会受打击的。”
她知道黄骏有心让自己和陆湜祎单独相处,心中感激。两个人出了侧门,路边的小贩一如当年,卖着羊肉串、烤鱿鱼、烤鸡翅,还有菠萝。
“要不要吃点什么?”陆湜祎问。
夏小橘摇头,“吃过了。”
“一个炒饭,你吃那么多干吗?”他不容分说,帮她要了五串羊肉,一串鸡翅,等待的时候又塞过一块菠萝。
“你要撑死我啊!”夏小橘嗔道。
“这要是原来,也就是你的开胃餐。”
“你别破坏我的减肥大计啊!”
“果真,瘦了一些呢。”
陆湜祎沉默片刻,犹疑地问:“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夏小橘一愣,虽然早知道他会误解,可以是不知如何回答。他所说的“联系”,显然不是说这一日如何碰头。
陆湜祎看出她的停顿,说:“编,你就编吧!可别骗我啊,火眼金睛的。”
“一直都有联系啊。”夏小橘耸肩,“不过一直都是朋友而已,好朋友。”
说完,二人无语。
纵然,我值得爱的是你。
“你不是说,不需要任何人么?”陆湜祎缓缓地问,让她哑口无言,“黄毛丫头,不要学别人说大话。”他“呵”地笑出来,“你还是需要朋友的吧。至少,有人能请你吃个菠萝,羊肉串什么的。”
“能像现在这么聊聊天,就挺好了。”夏小橘由衷地说,“听说,你在新加坡有女朋友了?”
陆湜祎未置可否,只是呵呵笑了两声。没待夏小橘插话,他紧接着就说:“以后有机会请你吃饭好了!”
这是什么呢?是报喜,还是“赔罪”?这一年多来,夏小橘常常担心他一去不返,却又不敢主动联络。希望他可以借此摆脱过往,真正开心快乐起来,或许可以开始一份新恋情;但又怀念他的关心体贴,不知如果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被人取代,将如何是好。两种矛盾心情激烈交锋,不分伯仲。
“是把女朋友带来,引见一下么?”问这句话时,心里有些酸涩。
“是让你多吃点,把嘴堵上!”陆湜祎瞪她。
“黄骏刚才不是说,你总提起一个女生。难不成是他编的?”
“哦……”他笑了笑,“报到那天我看到她,拿在手里的可乐洒了一身,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
“像谁?”
“过两天就觉得,谁都不像。”陆湜祎摇头,“人家文静得很,可不是那种能疯能闹,精力过盛,别人说一句她能顶十句的女生。”
夏小橘心中温暖,那些彼此调侃,嘘寒问暖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此时故地重游,相识六年的种种历历在目,他们那么重要那么深刻地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那些关怀和情谊,如何能痛下决心一笔勾销。
“我们还是好朋友吧?”她问,“你过生日,我还继续送你正版金庸哟。”
陆湜祎笑:“一共只有十四套啊。之后就不是朋友了?”
“怎么会,一直都是!我可以改成古龙啊。”
夏小橘忽然无比感慨,似乎明白了程朗面对自己时的心情。那些关心都是发自肺腑的,然而心寄托在另一个地方,对方最想要的自己永远给不了。
不要说拖泥带水的关心暧昧,和斩钉截铁的断然拒绝,哪一种对对方更好;不爱,已经是最大的伤害。
她第一次,觉得和程朗之间似乎了无希望,万念皆空。这种来自心底最深处的茫然若失,即使在知道他和林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然而现在的她,仍然那么在乎程朗,为什么要逼迫自己放弃?为什么不能开心过好每一天?直到不得不分离,不得不忘记。
夏小橘没有想到,那一天比毕业来得更早。大四秋天之后,和程朗见面的机会便微乎其微。
在同一个城市里,呼吸着一样的空气,看着同样的街景,却要忍着关上耳朵闭上眼睛,不去打探对方的消息,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夏小橘不想被思念一点点啄食,于是选择自我放逐。
作毕业论文时,她的课题需要考察草场退化,去内蒙和青海实地考察,经常外出两三个月,然后回北京呆上一两个星期整理材料。及至参加工作,她也常常主动请缨,把别人都不愿意出的差揽下来,刻意忙得像个陀螺,便没有心神去想那些湮没在烟尘中的纷繁旧事。
父母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上学时苦口婆心教导她学业为重,现如今却把督促夏小橘找婆家当作头等大事。亲戚朋友都被动员起来,明查暗访,不漏过任何一个周边的适龄青年。她耐不住父母的唠叨,也见了三五个男生,当作交差。不过吃顿饭或喝杯咖啡,AA付费,决不见第二面。家人若问起来,一律以没感觉为由搪塞过去。
母亲着急:“你也别太挑剔,好男生越来越少,过两年等你年龄大了,就更麻烦。”
“我也不是不婚主义。”夏小橘翻白眼,“但这又不是超市的白菜,随便抓一棵就能过日子。”
邱乐陶评价:“你爸妈真是可怜,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宝贝女儿这么多年,就对一个人有感觉。”
“我并没有拿别人来和他比。”夏小橘躺倒,望着天花板,“那时候我多小,生活多简单,他就是全世界。如果我还想当初那样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人,就不是天真,而是傻了。”
“那大土呢?为什么不考虑他。”
“我怕啊。”夏小橘翻身,脸埋在手臂间,“如果他是一个陌生人,我可以试试看,大不了就是分手。但是湜祎,如果我选择他,感觉就是一辈子了。如果我们在一起,又分开,对他会是多大的伤害?虽然是很好的朋友,但谁能保证,做了男女朋友之后会不分手呢?”
“你对snoopy,怎么就没有这么犹豫过?”
夏小橘颔首:“是啊,对他,哪怕在一起一天也好。什么过去未来,我统统不计较。”
“你对大土,只有责任,没有爱。”邱乐陶叹了口气,总结道。
和一众朋友小聚,也有人当着陆湜祎的面,半开玩笑问她:“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我们也好帮你留意。”
“年龄相仿,背景相似的有志青年。”
“有志的看不出,”黄骏点点脸,“有痣的倒是不少,考虑一下么?”
夏小橘跳起来要打他,转了转眼睛,说:“好在是这个‘痣’,其实还有个谐音字。”
黄骏大叫“恶心”。她自己乐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出来了。
“其实这样挺好,又自由。”夏小橘举着扎啤挨个碰杯,“而且,今天在一起,明天可能就分手……”
黄骏险些“噗”地将酒喷出来:“你总不忘了损我。”
“我认真的。”夏小橘说,“只有好朋友,是一辈子的。”眼角余光看见陆湜祎,他望着远处,若有所思。
如果我们当年擦肩而过,在七姑八姨的介绍下相识,或许会觉得缘分真奇妙,居然将两个校友联系在一起。而如今我们有了如此多共同的回忆,反而成了并行的铁轨,永不分离,也从不交叠。
这心境,不需要说给别人听。
(4)夏小橘把绿豆沙从冰箱里拿出来,给林柚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
“真幸福,现在每个毛孔都冒凉气了。”林柚坐在椅子边缘,伸长双腿,“今天一定能睡个好觉,明天上午还要去面试。”
“面试?”夏小橘一愣,“你要找工作?在北京。”
“嗯,短期,兼职的。这两天和大学同学聚会,有个舞蹈团的女生和别人一同开了个工作室,偶尔还会去健身中心作教练。”林柚报了一个名字,夏小橘只记得开头是个“宝”。
“那边想要多开几节舞蹈课,所以同学问我有没有兴趣。”
“就算有兴趣,你这次回国能呆多久呢?而且还要回家。”
“谁知道,或许就不走了呢,让那边的朋友把行李给我托运回来。”
“真的决定回来了?那太好了!我是觉得,虽然那边生活条件好些,但无亲无故的,感觉有点漂泊。”
林柚点头:“其实我早想回来,只不过心里一直有个结。”她坐正身体,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我这两年几乎没有怎么和我妈说过话。”
“为什么?”
“你还记得么?大二那年秋天我申请去布达佩斯,排练的时候拉伤了肌肉。”
“嗯,那次我们吓坏了,之后你妈妈都赶过来了不是?”
“没错,其实,在来北京之前,她去了西安。”
“西安?那个大提琴……”
“对,她专程去见袁安城。”
袁安城出身音乐世家,自幼便有同龄孩子所不及的优雅风度。林柚的母亲是他小学班主任,格外疼爱这个聪明懂事的男孩,在他父母离异后,更曾将他接到家里住过一段时间,情同母子。林柚和袁安城青梅竹马,这些林母都知道,只当作是小孩子之间两小无猜的puppylove。及至袁安城高中毕业,即将升学去西安读书,临行前去林家告别,晚饭后林柚一定要他再弹一次《月光》。林母洗了水果,端给两个孩子,琴声悠扬,月光洒满没有开灯的房间,她看见女儿站在琴旁,凝视着袁安城,目光比月色更轻柔。一曲完了,林柚伸手敲击琴键,袁安城飞快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林母望着身形纤丽的女儿,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一个只知道玩闹的小孩子了。
虽然袁安城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但身为母亲,做了二十多年的教师,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在读高中时为了谈情说爱而分心。送袁安城去车站时,林母婉转提醒,林柚还是个孩子,希望他能做个表率,鼓励小妹专心读书。袁安城经历家变,父亲终日醉酒,辗转被几个亲戚照料过,经过漫长的寄人篱下的日子,更加懂得察言观色,此时怎会不明白恩师的弦外之音。他对林母一直心存感激,便将对林柚那一份懵懂的感情妥帖地藏好,绝口不提。偶尔书信往来,都用兄长的语气谆谆教诲。这样被琴声浸润的俊朗少年,自然不乏女生青睐,上大学后很快便结交了漂亮女友,只是看谁都是淡淡的,没有一份感情维持得长久。
没想到林柚执着的很,对于那个年龄的她,只要袁安城给家里的来信中有只言片语提到自己,心里便如同万花筒,幻化出千万种可能性,似乎每一个字都蕴含深情。高三她作为艺术特长生被提前录取,便对父母提出要去华山,林母要她等自己放假,林柚等不及,自己跑去西安。袁安城又惊又喜,经历了若干似是而非的感情游戏,恍然发觉,最难忘记的,仍然是林柚的纯真和执着。暑假回家,他特意去探望老师,刚刚试探口风,便被面色阴沉的林母打断。女儿自幼乖巧,虽然性格倔强,但从没有欺瞒家人,这次为了去看袁安城,她编造借口,从北京的亲戚家跑出去,只身搭上西去的火车,来了一个先斩后奏。
这两年中袁安城纷繁多变的情史林母早有耳闻,她明确表示,不赞成女儿同他来往。她说林柚不谙世事,只看到凡事美好的一面,她需要一个同样背景简单的男生一同成长,而不是被袁安城拉扯着进入芜杂的感情世界,还要学会面对他的过去。
“如果你不告诉她,就是隐瞒;如果你告诉她,林柚能接受么?就算她现在迷恋你,什么都不在乎,她能像现在这么单纯快乐么?你用什么保证她的将来?”林母苦口婆心,袁安城无力争辩,面对林柚的希冀,他只能用苍白的谎言来掩饰。说他讨厌跳舞的女生,尤其是跳芭蕾的,因为自己的演员母亲抛夫弃子去了日本。
他说,跳舞的女生,越是漂亮,越是虚荣,就算现在很单纯,早晚有一天会变。
林柚急切辩驳,说自己不会。
袁安城冷笑,说,当年,我父母也是很相爱的。结果呢,又怎样?
结果又会怎样。她还青稚,没有在感情上跌过跤,连追问的勇气都没有。
没想到时隔一年,林柚又出现在面前。她社会实践路过西安,像小妹探访兄长一样,和他客套地打招呼,保持亲而不狎的距离,说自己的生活,说关心备至的男友,还给袁安城看钱包里的照片,挺拔英俊的男孩,站在本应属于他的位置。
此时袁安城正站在命运的快车道上,奥地利一家音乐学院的教授正在中国访问,看过他的演出后大为赞赏,愿意提供奖学金,供他毕业后赴欧深造。如此百年不遇的良机,让他欣喜若狂,忍不住跑去旅店找林柚,抱着她转圈,问她想不想和自己去欧洲。林柚有片刻的呆滞,但随即低了头,赧然颔首。
远处地平线上似乎有万千道霞光,希望如朝阳喷薄而出。
然而我们似乎等错了站台,看着通往明天的列车从身边隆隆而过,将一切梦幻碾压成齑粉。眼睁睁看希望破灭,却无能为力。
林柚在争取赴欧名额的彩排中,大腿后侧肌肉撕裂,险些断送舞蹈生涯。林母几乎一夜白发,在去北京探望女儿之前,她特意先到西安,去找袁安城。
“我妈妈没有说,她那次说了什么。”林柚微微摇头,“但我见到她时,她憔悴得很,痰里都有血丝。现在想起来,一个宝贝女儿,一个心爱的学生,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她的意思,想不动怒都不容易。她觉得,袁安城完全不适合我,根本不能给我一个安稳的人生,他对于感情的不专注已经成了习惯,对我不过是一时的新鲜感,并不能成为以后的约束。袁安城非常感激我妈妈,看到那个样子的她,一定什么都答应了。”
“可是妈妈没想到,因此我的生活更加不安稳,一下就走到南半球去了。命运还真是奇妙呢!”林柚戏谑地笑。在她去新西兰之后,有一次父亲说漏了嘴,提起林母曾去过西安。林柚无比震惊,潜意识里察觉这一切和袁安城有关。她不动声色,装作对过去毫不介意,从母亲和袁安城的朋友的只言片语里,渐渐拼凑出事情的原貌。她没有和父母争吵,甚至都没有说明自己知悉一切,只是逐渐疏于联络,更不想回国。身心俱疲,整个人迅速枯萎下去。
讲到这里,林柚蜷起双腿,脸颊贴着膝,长发勾勒出她佼好的轮廓,下颌尖翘,脖颈颀长,圆润的肩头下双臂莹润如玉。夏小橘忍不住走过去,张开双臂,和她紧紧拥抱,能感觉到林柚的啜泣,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你回来了,可以去找他啊!”夏小橘说。
然而此时,袁安城已经毕业数年。
林柚摇头。
曾在夜里醒来,满心忧伤,窗外的月光明亮如昨,让一切心事无所遁形。她没有去探询袁安城的下落。他或许正在欧洲某个城市的街头徜徉,走出古堡似的学院,去金碧辉煌的音乐厅排练,或许从容地喝杯咖啡。流年似水,就这样消失在多瑙河起伏荡漾的微波里了。
她看着身边依然熟睡的Jason,一切已经无可逆转。
忽然心生倦意。匆促地分手,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5)两个女生一直聊到曙光乍现。夏小橘索性给同事发短信请假。
林柚问:“这样是不是算旷工?”
“怎么会?我就说忽然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要挂吊瓶,要不然怎么会凌晨还给他们发短信?或许还能请下两天假来。我们那里管得松,不要医院证明。”
“那说什么病?”
“痢疾咯。”夏小橘耸肩,笑得狡黠,“一来我得过,好编;二来同事们都知道我嘴杂,生冷不忌。”
林柚中午要和大学同学一起吃饭,下午由她引荐去面试,简单洗漱便睡下了。夏小橘前一日起早去接程朗,睡眠严重不足,此时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后脑勺僵硬地痛着,心中却有万千思量,波澜壮阔。时而追思往事,时而思索未来,发生过的、希冀过的、梦里出现的……种种情节交错,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差别。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们的希望,她的解脱。
即使在睡梦中,夏小橘都以为自己一直清醒着,直到手机把她吵醒。程朗说经过她的单位,是否一起吃午饭。小橘大惊,抓过床头闹钟,中午十二点整。林柚已经出门,留了纸条,告诉她面试的时间地点。好在她住的离工作地点并不远,和程朗约好了饭店,让他先去点菜。
夏小橘赶到时程朗正在看报纸,见到她时笑着扬手:“《精品》还是一块钱一大沓,北京物价稳定得很么。”又笑着翻到封面,“孙燕姿现在好看多了,她刚出道的时候,好多照片像吕丽萍。”
“哪有!”
“不信?你看,这个角度。”
夏小橘有心事,笑不出来。
程朗翻到旅游版,看得津津有味。夏小橘呆望着他出神,短而齐整的发、轮廓分明的眉骨,脖颈上应该还有当年留下的细微的疤痕。这样一个人,从来不属于自己,但也没有真正失去过,他似乎总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能听到他的呼唤,看见他的微笑。
然而这样藕断丝连的暧昧情愫,似乎也要走到尽头。
“昨天你说,林柚,她……也在北京?”程朗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依旧低头看报。
“嗯,对阿。”
夏小橘沉吟片刻,又问:“她就在附近面试,要不要见一面?”
“为什么要见面?”程朗反问,“不会是她主动提出的吧。”
“没……”她摇头,“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程朗挑眉,“怎么,想去送我?”
“算啦,我要去上班。”她顿了顿,“那……也从北京站出发么?林柚要回家,也是一早的车票。”
“我坐飞机去深圳。”
“真是不巧……”
程朗不说话,面无表情,低下头继续关注汽车版面。
我宁愿花儿为他人绽放,也好过就此消亡。
夏小橘又想起高中的英语造句和那一曲自己听了多年的《很爱很爱你》,还有林柚说起程朗时流露出的一丝缅怀,“最初我只当他是好朋友,但后来就不一样了。”
她是爱过程朗的,不是么?如果不是袁安城的出现,或许已经收到他们的喜帖。
她伸手挡住程朗面前的报纸:“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不是要面试么?莫非有回来的打算?”
“或许,可能。前段时间她妈妈住院了,医生误诊,说是癌症,好在后来发现是良性的。不过她说这一下看开了许多,有可能要回国定居。”
“她能舍弃国外的生活?”程朗讥诮地笑。
“林柚是那种重视物质的人么?”夏小橘有些气恼,“如果你这么想,也太不了解她了。”
“那……你来解释,为什么她那么快去新西兰,又那么快和Jason在一起?大家说她就是一心想出去,去不了欧洲就去大洋洲。”他淡淡地笑,“只有这个解释,能让我不去多想,我就当它是真的。说实话,我真得并不了解她。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夏小橘用餐巾纸一次次擦拭碗筷,“我感觉,她变了,比以前豁达了许多,很多事情看得更加通透。”
“这并不代表,她以前做的事情都变得正确了。”
她咬咬嘴唇:“我是不希望你有机会的时候没有珍惜,等到以后追悔莫及。”
程朗失笑:“说什么呢?大话西游啊!”
“难道不是么?你这些年虽然没说,但真的忘了她么?你不想见她,并不是因为怀恨在心,或者觉得她已经是陌生人了,而是怕自己放不下吧?难得她现在有要回来的念头,你当初没有留住她,现在就甘心就这样天各一方么?以后她嫁给别人,想到有过这样一个重逢的机会,你不后悔么?并不是说重新见面就一定有未来;但如果你这次放弃了,那就真的没有未来了。到时候不要又跟我说什么,这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但有时候想起来还会觉得真TM难受!”
程朗不语。
彼此的沉默胶着在一起,过了良久,他深呼吸:“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结,是时候需要打开了。”夏小橘低头,“是我多事了。”
“不,小橘,谢谢你能和我说这些。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这样的朋友,我会记一辈子的。你今天说的话,我会仔细想想。”
“好,你要努力啊!”夏小橘强自笑笑,“搞不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了呢。”
程朗讶然:“为什么?”
“林柚是我的好朋友啊。如果,你们……你应该知道,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方。”
“是这样么?”程朗沉思,缓缓地说,“我的确想要见见她,或许我真的一直无法释怀。但如果,会失去你。我宁可选择要两个好朋友。”
“何必呢,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有感觉,就不要勉强自己。更何况,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好朋友。”夏小橘苦笑,“我昨天想了一夜,我不可能作你的好朋友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或者绝对,或者零。”
“我明白。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配合。如果你觉得,我们以后不再见面比较好……或者,你什么时候想开了,觉得我们还可以是好朋友……”程朗十指交握,凝视夏小橘,“不过,我一直当你是非常重要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像亲人一样。因为我知道,你一直是最真心地关心我的人。她的确在我心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但你,同样是别人取代不了的。除了一件事情我无法实现,其他任何时候,任何事情,我都愿意为你去做。”
夏小橘怕一颗心被这真挚的目光灼伤,扭过脸去。她仰起头,努力瞪大眼睛,唯恐睫毛扇动,泪水就会滚落下来。在离开前,最后的希望,是程朗能记住她微笑的样子。
而心中另一个自己大声嘲笑她的故作洒脱:“”夏小橘啊夏小橘,如果一个男生对你没有感情,那么无论你什么样子,是哭还是笑,他都不会在意,他都不会记得。”
(6)隔着健美操厅的落地玻璃墙,夏小橘看到林柚正在做现代爵士的演示课程,于是推门进去,站在角落。
“舞蹈要传递心情,动作的张力不仅仅来于身体的柔韧、肌肉的张力和良好的节奏感,更是来源于丰富的内心世界。”林柚的动作舒展流畅,舞动的同时解释着每一处细节,“不同的乐曲当然有不同的感觉,但即使是同样的乐曲,不同的人来跳,或者同一个人,带着不同的心情来跳,都会演绎出不一样的风格。”
“我们要给自己积极的暗示,”她向面试的评审们伸开双臂,“我很开心,我很快乐,就可以笑得更美一点。来,大家一起笑着跳起来,不管好的牙齿坏的牙齿,一起露出来!”
众人微笑,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夏小橘也卖力鼓掌,忆往昔,感慨万千。高中市运动会上领舞时红衣白裤的林柚,甫上大学苦闷压抑步法凌乱的林柚,和程朗在一起后娟好静美的林柚,她们翩跹起舞的景象交织在一起,映出此刻镜中大开大阖、随意自如的轻盈身姿来。
“命运就是这样。爱情会有很多种,但母亲只有一个,我不会一直怨她。更何况,回头细想,我和袁安城在一起并不一定适合,他当初没有坚持,没有向我妈妈努力证明自己是可以依靠的人,便放弃了。他缺乏一种执着,遇到挫折我们也没办法一起克服。”
想起昨夜林柚的话,夏小橘此刻更相信她已经如凤凰涅磐,浴火重生。这样的女子,她都无比喜欢,都想要去呵护,更何况是程朗呢?
身后传来砰砰的扣击声,回头,程朗正用指节轻轻敲着玻璃墙。
林柚也恰好一曲舞毕,转身看见二人,惊讶地张圆了嘴,随即释然一笑,发丝被汗打湿,撩在额头一侧,面色红润,如同沾染了朝露的百合。
夏小橘向她挥挥手,转身离开。与程朗擦肩时,她很想笑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程朗反手拉住她,问:“以后,还能见到你么?”
夏小橘摇头:“我不知道啊……”轻轻挣脱他温暖宽大的手掌,那指印却如同烙印在小臂上,将过往一切炙烤成灰烬。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阳光炽热,暑气逼人,不多时就出了一身粘腻的汗。买了冰激凌,跳上一辆空调车,一路摇摇晃晃,街景飞速后退,居然又来到大四对他表白的那个路口。
那年深秋,程朗获得保送研究生的机会,成功转去经济系,心情大好。临熄灯前打电话给夏小橘,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先不要告诉别人,因为还没有正式公布。”他最后叮嘱,“算是小道消息吧,刚才师兄打电话过来通知的,第一个就告诉你了。”
第一个,就告诉你了。
难以名状的幸福围绕着夏小橘,她抑制不住地想笑,心中难免又生出隐隐的希望和勇气来。望着程朗学校的方向,虽然只看见宿舍窗外耸立的参天杨树,但仿佛也能穿透重重阻隔看见他生活的地方。就像《小王子》里写的:“如果一个人爱上了一株花,这株花只长在几亿颗星中某一个上面,那么,仰望这群星,已经足以让他感到幸福。”
欢乐极兮哀情多。
即便已经如此熟稔亲密,却仍如同隔着玻璃的两个世界,幸福看得真切,却无法触及。何尝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他牵自己的手,她定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程朗忙于毕业设计,开始抽烟,喝不加糖的黑咖啡。夏小橘说这样太容易上火,去找他时带上一兜水果。程朗学校附近发生了两次打劫事件,他不放心,吃过晚饭,执意要送夏小橘去车站。当你想到一个人的身影就泫然欲泣时,怎能不对他的体贴关还心生幻想希冀,明知脚下是深渊,仍企盼可以迎风飞翔。夏小橘心中这许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炽烈情愫,如同木柴下微弱的火种,一旦接触了空气,便旺盛地燃烧起来。
想了无数开场白,但堆积太久的心情,不知从何说起。下车后打了电话给程朗,却更加心虚不已。
“本来,还有事情要说的。”关键时刻她想要打退堂鼓
“哦,那说吧。”程朗笑,“还是要我坐下一趟车过去找你啊?”
“别,我见到你会害怕的。”
“嗬,你怎么总这样,我能吃了你么?”
夏小橘嗯嗯地应着。月光明朗,握着电话的手似乎感觉到如水的凉意。
“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鼓足勇气。
“要么,不必说了。”
“不!我一定要说,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同样也不敢。”夏小橘深吸一口气,“其实,从高一到现在,我一直喜欢一个人。”
“嗬,不会是我吧?”程朗笑。
这也要问?她又气又笑:“答对了。”
“谢谢。”他立时应道。
难道要回答“不客气”么?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脸红心跳,面孔灼热,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下面要说什么好。
程朗轻咳一声,缓缓地说:“小橘,你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语气清冷如月光。风吹着梧桐树上的残叶噼啪作响,但手机信号却无比清晰,让此后十几秒的沉默漫长得像永无休止。夏小橘多希望电话可以忽然断线,便不必继续这尴尬的对话。
在心中隐匿挣扎这么多年,一句昭然若揭的“我喜欢你”,竟这样难于启齿。大概便是因为潜意识里已经预料到,将会有这样狂风吹飞絮般的下场。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什么。”他继续说,“只有你自己能帮自己。”
夏小橘心中凄恻:“你是不是觉得,你能挺过来,我也就能承受得住。”
程朗默然。
“是,”他说,“没有人能事事如愿。而且这样很好,你会明白,不管怎么样山盟海誓,情侣都是有可能分开的。但是好朋友,是一辈子的。”
屡战屡北,夏小橘实在无力再和缘分争抢什么。她倚在墙上,轻声说:“是啊,你说的对,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吧。这件事,我再也不会提。”
挂上电话,关掉手机。她的背脊贴着墙缓缓滑落,抱膝蹲下。心里有一部分被生生剜下去,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那一夜的月光就栖息其中,在每一个起风的夜里,都会低声呜咽。
一直努力给他慰藉和力量,无它,只凭一颗爱他的心而已。而他都不要,都不要。夏小橘在冷风中抱紧双肩,它们那样单薄,像瑟瑟的一片叶。
此刻,她站在深秋那夜表白过的转角,抚摸着青灰的水泥墙上的影子,似乎那就是当年微微颤抖的自己。那是和程朗走得最近的时候了,然而用尽全力,依然有得不到的幸福。
我们就是两条平行线,永不分离,也绝无交错的可能。
路灯闪过一道弧光,忽然灭了。于是一切都不存在。夏小橘蹲在地上,想哭,却没有泪水。
今天也并没有失去什么,不是么?
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东西,也就谈不上放弃。
(7)夏小橘到家时,林柚已经回来多时。
“怎么这么快?”
“要问你怎么这么慢。手机也关机了,找都找不到。”林柚说,“本来想和你吃告别晚餐的,但实在饿得不行,就在楼下随便买了点。”
“程某人也太小气了,都没有请你吃顿饭。”夏小橘嘟囔一句。
林柚浅笑:“今天能见到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很想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但不是下决心将自己解脱出来么?夏小橘攥紧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明天送你么?如果他去,我就不去了。”
“咿,他才不会去。”
“哦,是啊,我忘记了,他明早的飞机。”
“即使他不赶飞机也不会去。”林柚摇头,“我觉得他变了好多,再也不是当初为了见我一面,在舞蹈学院门前走几个来回,假装邂逅的高中生了。”
“那是,已经这么多年了。当然不会有小孩子的举动了。”
“不,我是说,他已经没有那种‘非你不可’的执着了,怎么讲呢,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比以前豁达了。”林柚侧头,“他说,很高兴又见到我,祝我好运。我们在楼下喝了杯咖啡,简单聊了两句,就说再见了。推门出去时,真觉得云淡风轻,一切都过去了。”
“有那么一瞬,我忽然想了很多可能性,比如,如果当初我没去西安,是不是现在还会和他在一起。说实话,有那么一丁丁的小失落。”她拇指食指捏在一起,“不过更多地是欣慰,看见他谈吐自如、踌躇满志的样子,我就没有那种歉疚感了。小橘,真的要谢谢你,今天带他过来。”
夏小橘望着林柚清澈的双眸,如坐针毡。
“不,别谢我。”她绞着手指,“其实,我是有私心的。不论是真正释怀,还是继续追求,我希望他能幸福快乐起来,而不是封闭在对过去的回忆里。”
“私心?他?”林柚讶然。
“是啊……我一直都希望,他可以开开心心的。”夏小橘语气凝滞,“不仅仅,是好朋友的关心。”
“原来是真的……”林柚勉强笑笑,“你们……”
“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夏小橘连忙摆手,“我们从来都只是朋友而已。”她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林柚问起,便将往事一桩桩讲给她听,似乎这样才对得起她对自己的知心信任。
而林柚只是凝思,数次几欲开口,又付诸一笑。“我今天好累,大概因为面试跳了两个小时吧。”她转身换好睡衣,将发髻拆散,“你也早点睡吧,昨天肯定没休息好。”
熄了灯,夏小橘站在窗边,望着林柚侧身而卧的背影,试图设身处地体会她此刻的心情。如果邱乐陶多年来喜欢大土却不告诉自己,是否有被隐瞒的欺骗感?但不同的是,她和大土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没有可比性。大概真是缺少睡眠,脑中一片空白,一闭眼,谁的模样都想不起来。思绪杂乱,压得肩颈都酸痛起来。
清晨起来,林柚的床上空无一人,凉被整齐地叠在床头。夏小橘一惊,不知她是否已经不辞而别,四下环顾,旅行箱还在屋角。门锁悉悉簌簌转了一圈,林柚用膝盖把门顶开,手里提了三五个塑料袋。“喂,吃早餐了,有豆腐脑、油条和茶鸡蛋。”
夏小橘去厨房拿了碗筷,一面用手把睡乱的头发随意拢了拢。
确认了列车发车时间后,再没有什么可说,两个女生安静地吃完早餐,提了箱子出门打车。
因为不是运输高峰期,卧铺车厢旅客寥寥。二人找到林柚的床位,一同把箱子举到行李架上。夏小橘买了两瓶绿茶,林柚接过,拧开又旋上,轻声道:“我有时会想,自己做人还挺失败。”
“为什么这么说?”夏小橘一愣,咬咬下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不,我是隐瞒了,但本意不是要骗……”
“明白,只是不知怎么开口。可是,我也太迟钝了。”林柚自嘲地笑,“程朗说的对,无论喜怒哀乐,我都活得太自我了。比如,作为好朋友,我竟然察觉不到你的心事;就算有人和我说过你对程朗很好,我也没多想,因为你对所有人都很好。我只看到自己的苦闷,却从来没帮你分担什么……”
“是我不好。”夏小橘打断她,“每次你和我讲心里话时,我都很心虚,觉得自己没有朋友之间最基本的坦诚。而且我很怕,怕自己说了什么,就在三个人之间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怎么会呢。”林柚十指交叉,举高双臂抻了抻,感叹道,“只能说,真是复杂啊。我有时想,如果能永远停留在十五六岁多好,无论辛酸还是甜蜜,所有的小情绪都挺浪漫的。”
说罢转头,向小橘眨眨眼:“当然,现在这样也很好,过去的都过去了,但朋友始终都在身边。”
两个女孩子笑着拥抱在一起。
火车开动,林柚站在车窗前不住地摆手,夏小橘在月台上一路小跑,直到火车越行越快,从她身边疾驶而过。
程朗最爱林柚。
一直以来,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他,放手了。
那么,是否意味着自己就有机会?夏小橘暗自摇头。感情并没有先来后到,也不是排队等候,还有一二三四的顺序。程朗不过是她少女幻梦中一个美好的影像,而在这梦中,林柚才是属于他的公主。如今,他们都已经从这故事中走出去。
一切如同小说中的情节,少女单纯浪漫的爱恋,在反复回忆中被酿成香醇的酒,自己一人独醉,忘记了现实。然而看着镜中已然成熟的脸,还是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么?还会找种种借口跑过他们班门前么?还会没有勇气说话,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么?还会每天期待一封近在咫尺的来信么?还会在某个深夜里不可遏止地泪流么?看从前的自己,那么可怜,那么卑微地期待一份爱。细若游丝的惊喜,都能让人眉飞色舞,枉费思量。
在眼泪的上游,看见彼时痴迷执着的自己,毫不计较时光的河如何蜿蜒曲折。
面前一条条铁轨曲折交汇,延伸向远方。夏小橘心中说不出的释然,似乎所有一切都随着离去的列车风流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