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小橘搭清晨的首班车回学校,离开时几个男生依旧在吵吵嚷嚷的打牌,还有人似乎一晚上就长出密密一层胡茬来,又或者是前几日期末考试中一直没有整理仪容,昨夜天黑看不真切。换了平时,小橘一定哈哈大笑,冲上去抱拳,给他起两个武侠小说里的绰号。然而此时她什么也顾不得,匆匆拎了书包就走。
陆湜祎喊:“等等。”她心中一紧,停下脚步,忸怩地转过身来,面孔微热,不知道是否已经红如煮熟的螃蟹。
“还有礼物没有拿呢。”他努努嘴,“水水他们送你的羽毛球拍。”
“不想拿也可以。”水水揉眼睛,“随时过来打啊,反正你下学期就搬进城了不是?”
“我厉害得很,你不一定是我对手的!”
“哈,我哪有时间陪你打球,学习,我是好好学习、心无旁骛的好学生,哪像有些同学,一天到晚,心里长草……”他一边说,一边用肩膀撞着陆湜祎,“昨天让他拿副牌,出来还抓了一盒烟,跑到走廊去了。”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小橘睈目,“来,张嘴让我看看!”
众人大笑:“看,有人发话了不是?”
夏小橘此时心虚得很,唯恐谁又说出什么话来揶揄自己和陆湜祎,明知不可能,但总觉得半梦半醒时的那一瞬早成了天下皆知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下无所遁形。她应付了两句,蹭到门边。
大土在众人的哄吵中送她下楼。清早的林荫道晨雾迷蒙,朝露消弭在空气里,和爽的风中洇润着淡淡的水汽。
“真抽烟了?”实在需要说些什么。
“没。”
“我就说么,你还长本事了。”
“因为身上没有打火机。”陆湜祎笑,“不过,以前我抽过一两根,不喜欢那个味道。”
夏小橘自然不会追究,昨夜他为何又摸了一盒烟出门。两个人一路走到车站,说着天气,说着考试。此前陆湜祎帮她订了一同回家的火车票,两人约好隔几日在北京站见面。
首班车上几乎没有多少人,开起来咣啷啷响个不停。夏小橘有些后悔,刚刚等车时应该问问他,到底有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因为难于启齿,总想着来日方长。却不知一旦放下,成了以后再没有触碰的话题,以至于那个吻越来越缥缈,连它的真实性都无法保证。
曾经有人问过夏小橘,和陆湜祎走得那么近,是否还分得清友情和爱的界限。她坚定地点头:“当然!”或许疑惑过,在摇摆中靠近着,然而感动和心动是如此不同,尤其是那个一直存在于心底的人,重新出现了。
北京站这些年的变化并不大,夏小橘下了出租,买好站台票。从广州过来的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进站,她在花坛边坐下,想上一次看到程朗时他的样子,但面貌似乎总是模糊的,想来想去都是若干年前理着清爽平头的他,甚至是更早时初见的草菇造型,顽固地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此时此地,难免会想起那年暑假在火车站重逢时,透过如织人潮,看见他闲适而立的身影。
小橘认得其中那只红色椭圆形拉杆箱,而它的主人并没有出现。
“去甘肃社会实践了啊?”
“是啊,决定的突然,回家的票都来不及改,不过她一直想去看飞天。回来时可能还要去爬华山。”
排队进站时,夏小橘本来站在陆湜祎前面,听到两个男生的对话,忍不住探过头去:“那也会去西安了?”
“应该吧,她倒是提过羊肉泡馍。怎么了?”
“噢,没……我也想吃。”她嚅嚅了一句,转身回来,隐约觉得不安。男生们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期末考试、球赛和同学聚会上去,他笑声爽朗,没有一丝掩饰和不安。而夏小橘心中凛然,两年前林柚清秀的字迹历历在目。
“我对爸妈说想去华山,还想去敦煌看飞天,这些都是可以路过西安的。他们答应地很痛快,但是说要等到妈妈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驳斥不了……”
忍不住转身,看着他粲然的笑容,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丝阳光,却不知道马上要被乌云遮蔽。内心焦躁,她预感到命运的变迁,却不能开口言明,否则便好像是一个居心叵测的诅咒。
最后几节硬座车厢基本上都是学生,小橘在车厢中段,程朗坐在车厢尽头,打水泡面时,看见他和对座的女生聊得开心,回到座位上,还是忍不住望过去。陆湜祎看出夏小橘心神不宁,扯扯她的衣襟:“没什么好看的。”
“我……我没看。”
“你一直在盯着程朗。”
夏小橘险些被面汤呛到,没拌匀的胡椒粉钻到气管里,让她咳个不停。
“知道你和林柚关系好,但这点事情不至于回头去打小报告吧。”陆湜祎笑。她辣得眼泪汪汪,瘪着嘴斜睨过去,心想,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
她巴望着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杞人忧天,然而过了半个月,林柚还是没有回来。田径队约好聚会的那天,夏小橘很早就从家里出发,天气好得很,索性穿一双运动鞋,不坐车,一路向学校走过去。附近的道路在拓宽,许多参天的杨树都被砍去,那年她剪短头发的理发店还在,不知道手艺不精的小伙子是否还在。夏小橘摸摸已经过肩的发,原来心底深处的思念和头发一样绵长,以为一刀两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旁边不远曾经是那家叫作“图腾”的礼品店,她在那里买过价格昂贵的塑胶Snoopy钥匙扣,送给程朗作生日礼物,还被邱乐陶评价为一家子傻气。那天放学时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又孩子气地倒退回来,说你看,我带上了。就是在他生日前不久,程朗为她挡住了骤然倾倒的玻璃窗,后颈缝了若干针,夏小橘终于找到理由,得以在众人面前为了这个男生大声哭泣。
以为这一年以来,程朗已经走出自己的世界,成为别人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此刻旧日光景纷至沓来,依旧清晰如昨。林柚转学后他的沉默寡言,跑五千米时的大汗淋漓;和她一起买水果探视黄骏,高高跃起摘下树叶,在唇畔吹响;一起作值周生,一起讨论化学题;那些互相鼓励温暖了彼此的通信……那时路过车棚,她总会留心程朗的自行车是否还在,或许还会拿出纸巾来,把车子擦一擦,不知道粗心的男生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自行车总比别人的干净一些。
站在沙坑的边缘,夏小橘抚摸着跳高的杆架,扬起头,似乎还能看到那根架到一米七的横竿。,他如同身生双翼,优雅地从她头顶越过去,天空如一片蔚蓝海洋。
我时刻惦记着你,而你此刻又在哪里?她颓然,低头转身。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人姿态闲散地坐在花坛边上,交叉双手,微笑着看过来。
期盼着他能走过来,加入她的感慨缅怀,然而程朗只是抬起手腕:“不是十一点碰头么?怎么都没有人?”
夏小橘泄气:“十一点半……我们来早了。”
改变她一生的那个瞬间,不过是他一时的顽心大发。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或许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而她却不曾遗忘。
那天聚会后,陆湜祎要送小橘回家,她在他肩头打了一拳:“算了吧,看你灌了那么多酒。到时候谁送谁都说不准呢。”程朗也没少喝,有男生要打车回去,问是否要捎他一程。他摆手拒绝了,坚持要走回去。夏小橘远远看见,赶忙抓过自己的背包,又怕追得太紧惹人注目,于是站在门前和众人告别。
黄骏满脸通红,坐在台阶上吹风,伸手扯着夏小橘的书包带,不断摇晃着,问:“那个,她今天怎么没来?”
“她?你说乐陶?她也不是田径队的啊。”
“她不是总和你在一起么?”
“问那么多,又不关你事!”夏小橘嗤之以鼻,“你身边那些这个系那个系的花儿,不是很多么?”
“我就是问问,至少还是朋友,问一句都不成啊?”
“我可不觉得你们还是朋友。”
黄骏大力拽了一下,夏小橘没站稳,“咚”地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
“那你,和大土,是朋友么?”他问,“你们走得够近了。”
夏小橘瞪他一眼。
“喂,都说女生耳根软,这么长时间了,你能分得清对大土的感情么?真的就是纯朋友,一点别的感觉都没有?”
“当然!”夏小橘看着程朗渐渐走远的背影,一把扯回自己的书包,“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搅不清呢。”
她亦步亦趋,不敢离太近,又怕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他的身影。一旦发现程朗停下来,她就连忙放慢脚步,佯装步履悠闲,浏览街边橱窗。这样过了几个路口,程朗忽然转身,往回走了几步。
被发现了……夏小橘硬着头皮,露出自认无辜的笑容。
“快走两步啊。”程朗喊她,“看到你好半天了。”
她还有片刻犹豫。
程朗笑:“磨磨蹭蹭的,难道我能吃了你?”
(2)程朗自然不是洪水猛兽,但在他面前,夏小橘难免心跳过速,头脑混乱,即使过了这许多年,不再如少年时代一般手足无措,想到突如其来的重逢,她仍会微微发抖,在月台上不安地踱来踱去。从广州来的列车准时到达,夏小橘逆着出站的人潮去找程朗的车厢,不时踮起脚尖寻觅他的身影,又不知分别近一年后他有怎样的改变。
上一次还是一起聚餐为他送行,约好的朋友来晚了,两人便先去旁边的商厦闲逛。程朗拎着两条领带,转过身来问:“哪条好,深蓝的还是灰的?”
“这样怎么看得出来,要放在脖子上比一比。”
“这样,这样,还是这样?”轮流放在胸前试过,他又把两条领带举在耳后,问,“像不像少数民族?”
“咿,换成两条长辫子就像藏族大妈了。”夏小橘拽拽左边一条,“蓝色带小圆圈这个吧,比较简洁。我送你吧,当作临别礼物,祝你一帆风顺!”
“就听你的好了。”程朗颔首,又笑着侧过头来,拉长声音,“到时候别人笑我没有品位,我也多少有点借口。”
“喂,你要是拿这个配粉衬衫去,我有什么办法?”
“原来你打算再送我一件衬衫?”程朗故作惊讶,“真是破费了!”
结过款,夏小橘忽然想起什么:“你会打领带么?”
程朗摇头:“我知道和系红领巾不一样。”
“本科毕业的时候男生们不都买正装了?”
“他们找工作,我不是保研了?你刚才不是看了半天宣传手册。”
“那我也没系过啊!”
两人转身去问营业员。
“看你喜欢哪种打法,有很多种结,要看领带的质地啊,衬衫和西服的风格啊,先学个最简单的平结吧。嗯,小姐,你也过来一起学啊。”
“我?”夏小橘歪头,“我平时连丝巾都不打,别说领带了。”
“可以给他打啊。”营业员帮程朗整理领口,“以后可以送几条不同风格的,很多女孩子都买领带,把男朋友圈住啊。”
夏小橘不作声,程朗也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着回应:“这是促销么?多买有优惠么?”
若早几年,她还会因为这样的对白滋生小小的期待,将它看成默许的前兆或承诺的暗示,然而此刻却明白,两人早已开诚布公,无需借由与旁人的对白,来再次否认。便自欺欺人的,享受这一刻温柔的假象吧。
“发什么呆呢?”鼓囊囊的塑料口袋几乎贴到她鼻子上。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夏小橘向后仰身,看清是一袋子热带水果。
“在你身边走过两次了!”
“我等着看西装革履的县领导呢!”
“有变化么?”程朗退后一步。
“好像,瘦了呢。不是说总被拉出去腐败么,怎么没见啤酒肚?”
“风采依然吧?”他挑眉,“怎么吃都不胖,是不是很嫉妒?”
程朗在北京只待两天,上午就要回学校和导师碰面,他执意要吃煎饼果子,两人在路边找了个早餐点,小橘买了绿豆粥和茶鸡蛋,问:“大老远回来就吃这些,要不要晚上纠结几个人去吃大餐?”
“不用了。这次时间紧张,我回来的事情也没告诉别人。中午和老板吃饭,看晚上有没有空吧。”
也没告诉别人,夏小橘心中涌上一丝喜悦,酸酸甜甜的。“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么?”
“没,你也说我总被拉出去腐败。”程朗咬了一大口煎饼,“随便找个地方聊天吧,吃什么不重要。”
对夏小橘而言,吃什么也不重要,和程朗一起吃路边摊大排挡,也远胜任何山珍海味。
她拿出手机来给同事发了条短信,请一个小时的假。不一会儿电话响起,是林柚。
“橘子,你已经上班去了吧?我们昨天玩到半夜,就没回去骚扰你。对了,现在火车票提前几天预售?”
“T字头5天,Z字头是10天或者20天吧。”
“10。”程朗食指交叉,比划了一个十字。
夏小橘放下电话后,他问:“单位有急事?那咱们快点吃。”
“噢,还好,不急。”她剥着茶蛋,沾了一手的汁水,连忙扯了纸来擦。
“又要出差么?还是去山里考察?”程朗帮她擦净桌上的酱油滴。
她摇头,鸡蛋黄噎在嗓子眼,一直卡着就好了,就不用开口了。“你知道,刚才谁打电话么?”
“我认识么?哦,哦哦,那就猜到了。”他恍然。
不是大土。夏小橘看到程朗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道他猜错了。
“她从新西兰回来了,林柚。”
“噢。”
夏小橘托腮看着程朗,他回身要了一杯冰豆浆,倒吸凉气:“煎饼果子里放了多少辣椒油啊!……小橘,你怎么不吃了?”
“……”不想多问两句么?不想见到她么?是我太多事了么?
沉默半晌,程朗缓缓开口:“她回不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听来更像一句赌气的话,然而夏小橘无言以对。程朗接了几个电话,似乎是广东那边打来的,他客套地笑,间或穿插一两个粤语词,措辞圆滑世故。
还穿着两年前的棉布衬衫,面貌没有太大的改变,然而与自己并肩而坐,抵着膝的男生,却遥远得像一个陌生人。
“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她有些黯然,一点暗自庆幸的心情都没有,“这真的是你的心里话么?”
“那,我应该怎么说呢?”依旧是心平气和的语调,“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很努力地挽留过她,你知道的。”
“可是,你也说过,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也清楚对方的处世态度,便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受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说的?什么时候?”
“高中毕业,在海边。”
“哦,都不记得了,记性不大好。”
“是么……”夏小橘拿勺子在粥里搅来搅去,“我怎么觉得,你变了。”
“怎么会?”程朗失笑,“我还是那个我啊。”
但你不再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这比程朗喜欢林柚的现实,更让夏小橘难以接受。
“也许我说过这样的话吧。直到现在,这句话也没有错。”他探身,凝视低头不语的小橘,“我的处世原则一直都没有变,但是我对于事情的认识程度改变了,我不会为了同一件事情,摔两次跟头,你明白么?”
她点点头,又摇头。
“这么说吧,直到现在,我怨过她,说过她一个不字么?因为这是我的选择,就应该自己承受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程朗顿了顿,“但这并不表示,我要承受更多的未来。现在,对她,我可以做不同的选择。我没有变,她或许也没有变,只不过,是我比原来看得豁达了,你明白了么?”
“可如果,林柚的想法变了呢?”
“怎么变?她和你提过什么?”
夏小橘摇头。
程朗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来,最没有变化的,就是你了,还是这么简单。如果是别人问我刚才的问题,我理都不理他。小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隔一段时间不见,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样。”
“不会的。”她眼眶一热,强自笑笑,“这么说,好生分啊。”
吃完早饭,两人要搭车各奔东西。
“一起走一段吧。”程朗说。夏小橘跟在他侧后方,如同那年暑假聚会后。
记忆中,那天空气里有微醺的气味,他回头笑:“我能吃了你?”于是她三两步赶上,两人慢悠悠走着,无非讲些“今天又闷又热”,“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学”一类的话题,说尽种种客套话。夏小橘当然想要多看他几眼,又唯恐自己凝视的目光太过贪婪;几次想要提到林柚或湜祎,又觉得不合时宜,于是盯着路边的广告牌子,把上面的宣传语一字字读出来。街边公园的广播里放着老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也许遇见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远处沉闷的雷声步步逼近,浓云翻涌而至,夏日的天空转瞬晦暗,暴雨滂沱。
(3)从林柚嘴里听到布达佩斯这个名字,夏小橘一时懵住:“啊,你要去南美么?学拉丁舞?”
“嗯?去欧洲呀,学芭蕾。”林柚贴在镜前描着眼线,“我也和你说过,我现在什么都学得半吊子,交流半年,当作是开开眼界咯。”
“不是南美么……哦,我想成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夏小橘咧嘴,“布达佩斯在哪儿来着?”
“匈牙利。”
“为什么去那里呢,去俄罗斯、奥地利、法国啊,会不会更好一些?听到匈牙利,总让我想到匈奴,好像是游牧民族似的,没什么艺术气息。”
“游牧民族,有没有弯弓射雕啊?”林柚笑,点点夏小橘抱在胸前的一套《笑傲江湖》,“匈牙利就挨着奥地利,‘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作者就是匈牙利人;还有李斯特,总听说过吧,他也是匈牙利人。”
她微笑着,讲起茜茜公主的行宫、渔人堡、多瑙河上的链子桥,如数家珍,夏小橘不禁慨叹:“你可以去当导游了,好像去过一样。”
林柚一愣,眼神飘忽:“没,我也是听别人提起过。”
夏小橘忽然想起,当年和林柚的通信中,她曾提起袁安城随着学校的交响乐团去奥地利演出,抽了两天去匈牙利,因为他最喜爱的钢琴家就是李斯特。她忍不住问:“这次的交流项目,还有别的国家可以选择么?”
“还有瑞典和德国。”林柚化好妆,转过身来,“怎样?像不像贞子?”
“是挺像的,脸太白吧,眼睛好黑,披头散发的。”夏小橘噘嘴,“这里这里画红些,也比较像艺伎。”
林柚咯咯地笑,两手夹着小橘的脸颊:“来,继续噘嘴啊,这个造型太可爱了。可惜不能和你多说啦,快轮到我上台了。”
“也好,我还要去给大土送书呢,答应给他一套正版,当生日礼物的。”
“也好,他可以背到新加坡,慢慢读。”
“新加坡?!”
“他没和你说么?他们学院推荐他去南洋理工作交换生啊,我还要和其他人一起面试,他的名额是板上钉钉的。”
“我都不知道呢。”
“哦,我也是前两天学校给所有申请交换项目的学生开会,遇到他时才知道的。小心到时候新加坡政府威逼利诱让大土做当地女婿,不放他回来。”
“嗯?”
“他们那边似乎很喜欢招大陆的学生,还有人高中毕业就去读书么。毕竟人口少,需要人才引进吧。”
夏小橘还没有把纷至沓来的消息统统消化,一时茫然地站在原地。
“你还真是迷糊,多关心关心人家的事情啊。”林柚笑了笑,语气温和,“真的,湜祎这样的好男生现在不多了。”
四本书抱在手中颇有些分量,于是举高了顶在头上,好在剧场内熄了灯,没有人留心夏小橘正站在角落发呆。舞台中央,一束淡蓝的顶光笼住林柚,她踮起脚尖,轻盈地跳跃回旋,水蓝色群裾翻飞如波浪,伸展手臂,指尖轻颤,身体轻轻摇曳,空气中似有涟漪荡漾开来,仿佛都听得到水声,如鸣佩环。她素净的面孔和月白的上衣,便是湖上缥缈的雾气。
这只舞叫《茵梦湖》,配乐宁静悠扬,夏小橘一时想不起为何这旋律如此耳熟。正要退出观众厅,听见旁边几名学生窃窃细语,问道:“是贝多芬的《月光》么?”“没错,就是小学课文中提过的那段。”她一路追忆,只觉得有些什么事情惊心动魄。
犹记得林柚抱膝坐在草地上,讲起少时痴迷的男孩子,掩饰不住的微笑和憧憬,他为她弹过月光,钢琴声行云流水,自此浸润了每一个思念的日子;她在众多的城市中选择了他向往的布达佩斯,是巧合,还是刻意;暑假她千里西行,是否只因为那趟火车经过他现在生活的城市。夏小橘一再劝说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且莫杞人忧天。然而她太了解这样的心思,想着一个人,便深爱一切与他有关的细节,妄图从一朵花中衍生出一个世界来。
她便是因为程朗在生命中留下细若蜉蝣的痕迹,一颗心便独自缠绵缱绻。而林柚,她是不同的,乱麻要快刀,她不是已经选择了程朗,她心中怎么能放下别人?夏小橘说不出辛酸还是嫉妒,他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身边啊!我仰望而不可得的星光,在别人眼中,难道只是遍生铁锈的陨石?
心绪不佳,见到陆湜祎,难免责怪他为什么独享天大的喜讯。
“听说免学费,之外还有奖学金,好大的一笔银子!怎么不告诉我们,又不会让你作东吃鱼翅,我可是环保人士,顶多来一盘糖醋排骨么!”夏小橘一迭声地埋怨。
“都是没有决定的事情呢。”陆湜祎轻描淡写。
“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林柚说,别的项目竞争都很激烈呢,只有你是学院推荐的。”
“你比我还积极,到底你去我去啊?你觉得,我……应该去?”
“是啊……赚钱,再买个更大的屏幕,原来的那个送我咯!”
陆湜祎沉默半晌,说:“如果要去,少说半年,长的话可能要一年。”
“什么时候开始?”
“明年春季学期。”
“那正好,喏,提前送你一套生日礼物,过两天十一放假你可以背回家里存着,等过了春节再背到新加坡去。”
“你还当真了啊!”他接过《笑傲江湖》,笑着翻看,“真的是正版?不是周末书市上三折的?”小腿被夏小橘踢了一脚,她愤愤地埋怨:“当然是真的,开学这一个月我都没怎么吃零食!”
“好好,我信,我信!我不是有一套翻印版么,翻了两遍了。这套就原封不动,烧香供起来,天天铭记你的大恩大德!”
“原来还真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武侠呢。”
“只是这一套。”
夏小橘想起高三新年联欢会上两人一起在台上演小品,他抓住自己的袖子,大喊“盈盈,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多少有些尴尬。“我觉得,令狐冲最喜欢的还是小师妹,对任盈盈的感激之情多些。”她翻着书,“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怎么忽然感慨起这些来?”
“没什么。其实说起来,任盈盈也挺幸福,她认识令狐冲的时候,小师妹已经喜欢林平之啦,之后更是嫁给了他。虽然知道令狐冲心里想什么,但基本上不需要直接面对,所以能那么大度。在感情上,她其实没吃什么苦,比起程灵素、霍青桐,已经算一帆风顺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陆湜祎想要拍拍夏小橘的肩膀,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没事,忽然觉得,对一个女生而言,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真是最难过的事情,天塌了一样。”
陆湜祎反问:“难道对男生,就不是这样么?”
“不会啊,女生总是太感性;对男生而言,感情不是生活的主导吧,还有责任、事业、前途……”
“好了好了,夏阿姨!你现在说话的样子,真像四五十岁,老气横秋。”陆湜祎瞟她,“好像自己知道很多似的,黄毛丫头,道听途说。走,给你买棉花糖和爆米花去,堵上你的嘴。”
“啊?”
“你不是一个月没吃零食了?”
“那我也不是幼儿园小班出来的啊!”
“对,对,你是大班的,今年六岁半。”
陆湜祎决定去新加坡作交换生,整个秋季学期为之忙碌起来,除了正常的课程,又开始大量阅读英文资料,连发给朋友们的电子邮件也都换成了英文,被夏小橘笑为临时抱佛脚,发给他的电子卡片上都写“Goodluck,BuddhaFeet!”他回信,说“luckilynotchickenfeet.cannotwritelong,otherwiseyou’llfindsomanygrammarmistakesinmyletter。”又说,“busyasabeenow,wouldliketohaveagoodtalkwithyouinwintervacation,somethingreallyimportant。”
然而那年整整一个寒假,两人都没有再见面。很久之后,夏小橘才知道,陆湜祎在生日过后写给朋友的信中提到了她。
那位朋友是沈多,她发了一份生日卡给陆湜祎,简单的祝福,并询问他是否已经和夏小橘在一起。他回信说:“No.Icanfeelthere’ssomeonebetweenus,butIdon’tknowwhoheis。”
夏小橘相信沈多不是八卦的人,否则陆湜祎在看到她和程朗拥抱的画面时,也不会那样惊讶。
(4)夏小橘加班到七点,程朗也没有打电话过来,想是手边事务繁忙,她也没催问。回公寓后用压力锅煮了冰糖绿豆沙,冷水镇过又放在冰箱里。林柚买了两天之后回故乡的车票,正在收拾行李。“喂,不要忙了,”她喊小橘,“一会儿出去找食儿吧,周围还有什么好吃的?”
“还消夜,不保持体型啦?”
“没关系,抓紧时间吧!过两天就没人陪你腐败了。”
“家里有芒果,我怕吃多了上火,才煮绿豆沙的。”
“那就少吃一点咯。”
“趁新鲜,多吃两个么,从广东带来的。”夏小橘把口袋拎过来,和装箱子的林柚一同蹲在地上,“程朗回来了,我今天见过他了。”
“哦,他还是老样子么?”
“嗯。”夏小橘点头,犹豫是否要告诉林柚,程朗已经知道她回国。
“还真巧呢,没想到都在北京。你告诉他我回来了?”刚问完,她便摇头,自嘲地笑笑,“算了,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想见我的。说来还是怪我多些,当时年纪小,不大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
林柚申请赴欧作交换生的最后一轮面试是舞蹈,在前一天晚上的排演中,她拉伤了大腿后侧,肌肉撕裂。一两个礼拜之后夏小橘才得到消息,匆匆赶去探望。林柚在睡觉,被子遮在头上。夏小橘怕她呼吸不畅,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掀起被角,掖在她颌下。林柚微微侧身,蜷得更紧,睫毛湿润,脸上犹有泪迹。
“似乎不是很严重,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不过最近一直心情不好,毕竟么,错过了这次去欧洲的机会。”同一寝室的女生说了个大概,便纷纷自习去了。
过了十多分钟有电话打进来,夏小橘怕吵醒林柚,扑过去接起。对方似乎没料到速度这样快,听筒那边一时寂静无声。她连着“喂”了数声,那边语气疑惑:“小橘么?”
“程朗?”
“对。你来看林柚了?”
“是啊,不过她在睡觉呢,我等会儿吧。”
“哦,吃晚饭了么?要么过一个小时左右你们下来,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好,那你先四处转转吧。”
林柚醒来后,夏小橘转述了程朗的话,她只说了两个字,“不去”,很是决绝。
“你晚上也还没吃呢吧?”
“我不饿,真的,每天这样躺着,吃一口就饱了。”
“可是……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告诉他不要再等了。”林柚扭过头看着墙壁,“我不会再见他的。”
夏小橘的脚步几乎粘滞在几十级台阶上,不知要如何走下楼,把林柚的话尽量委婉地转述给程朗。他站在路灯的黄晕中,看见夏小橘走出楼门,立刻挺直身体,但见她只一个人,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就我们俩去吃饭,是吧?”程朗了然的口气中带着无奈。
“她可能太伤心了,要一个人静静吧。”
“哦,那我们走吧。”他转身,走得飞快。夏小橘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
“喂,腿长的要照顾一下腿短的啊!”她试图活跃气氛。他充耳不闻,步履依然匆促,踩过飘零的落叶,一片簌簌声。夏小橘望着他的背影,锥心的疼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我也想过,去了欧洲之后,自然而然过渡,让一切慢慢冷却。”林柚阖上箱子,剥了一只芒果,“谁想到事情忽然就变了,长痛不如短痛。”
小橘摇头:“其实,就算你去了欧洲,可能冷却么?对于他而言,距离不是问题,半年或一年,他都会等你。”
“我明白,其实,受伤之后真的很无助,我每天夜里都会偷偷地哭。你知道么,我当时真觉得万念俱灰。”
夏小橘愕然:“只是简单的肌肉拉伤吧,你现在不也能跳舞?”
“其实……当时让我最难过的,不仅仅是不能去欧洲了,而是我很强烈地预感到,和袁安城,再也不可能有将来了。”她仰天叹息,“或许,这是注定的呢。谁让我太贪心,谁总去追得不到的幸福。”
“那年暑假,你去西安,见到大提琴了,是么?”
“没错,就是那段时间,有奥地利的教授看了他的演出后很是欣赏,希望他第二年毕业就去深造。他开心极了,跑来旅店找我,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问我想不想和他去欧洲。我当时都愣住了,太突然了,前一天他不过很客套地和我吃了一顿饭而已。但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笑起来,管他呢,这是我盼望了很久很久的一幕,以为永远不会发生的。即使现在想起当时的场景,我还是会笑出声来。”
“那么……布达佩斯……”
“是啊。但我对袁某人,太缺乏信心了,我知道他换过许多女朋友,但还是希望自己是特别的一个。就算维系两个人的关系会很辛苦,我也想要去尝试。但如果不能和他一起去欧洲,让他在那边等我三年,几乎是不可能的。”林柚嗤笑,“其实,受伤之后不久,我就再也联系不到他了。手机号码换了,寝室的人说他出去租房住了。我早该明白,他耐不住寂寞,不会为了我而改变。即使如此,我仍然只为了他哭,那时候我就明白,和程朗,是彻底不可能了。我不会第二次抓他作救命稻草。早些分开,是唯一一件我可以为他做的事情。”
“只是作救命稻草么?”夏小橘忍不住问,“你和我说过,一开始只当他是好朋友,但后来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真的是无忧无虑,甚至在某些瞬间,觉得这样就是一辈子了。”
“终究是不甘心吧。”夏小橘怅然,“总会想,如果同样的场景,身边是另一个人,是不是会更快乐。大概,那时候把感情看得太绝对,以为喜欢一个人,一定就是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吧。”
林柚笑:“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和程朗分手前,以为只有对袁那种感觉,才是真正的爱;但如果这样计算,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心爱的人。或许在不同的时间,面对不同的人,感情的表现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或许你和程朗相遇的时间太不恰当了。”夏小橘斟酌字句,“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一个各方面条件和他相仿的人出现,你会考虑么?”
希望听到一句坚决的否认,然而林柚沉思片刻,缓缓摇头:“不知道。有时候觉得未来完全是没办法预测的,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到怎样的人,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那年十一月,新西兰男生Jason利用暑假万里迢迢跑来北京,他在当年的高中夏令营里结识林柚,自此念念不忘。在他的大力推动下,林柚很快办妥去新西兰进修的一切手续,翌年春天便将飞赴南半球。
(5)知道林柚去意已决,夏小橘放心不下程朗,接连两天寝食难安,晚自习时椅子还没坐热,心就慌张地飞去了人家的学校。胸口这么空,哪里看得进书,于是跳上公共汽车,追着它的踪迹一路去找。途中想了借口无数,这样单刀直入的探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怜悯而幸灾乐祸的看客。
程朗的寝室空荡荡的,大多数人已经去自习,倒是还有一个男生在打星际,说话时眼睛仍不离屏幕:“出去了,应该就在附近吃饭,最近都回来很晚。”根据电脑旁摞在一起的方便面纸杯数量,夏小橘推测他已经在此落地生根许久,也不指望他能关注程朗的去向,又不甘心来了就走,于是出门去找。这一带大学林立,餐厅饭馆自然星罗棋布,每一处都人声鼎沸,夏小橘的倔脾气上来,每一家沿着过道从里到外逡巡一遍。人海茫茫,犹如捞针,她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想起来自己只看了大厅,或许他和朋友们在包厢里。一时气馁得很,只觉自己枉费心力,即使真的见到,程朗也未必愿意把伤心事剖析给她听。如此想着,已经站在下一家小饭馆前,却没有力气迈腿进去。
门猛地被推开,险些撞到她的鼻子。
“对不起。”对方嗓音闷哑,一身烟气。他侧身,与夏小橘错肩而过,她一时懵住,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一迭声叫着“喂,喂”。
其实也不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夏小橘手握一把羊肉串和烤鸡翅,和程朗并肩坐在图书馆侧门的台阶上。他一言不发喝着啤酒,间或伸手,从她那里抽一支羊肉串出来。这门久已不开,台阶旁生出萋萋杂草,夏小橘想要拔一根吹响,草茎在秋风中早没了水分,被她一扯就断了。
“不要再喝了。”她用胳膊肘碰碰程朗,他手臂一晃,易拉罐跌在地上,咣啷啷滚到草丛中。
“喂,不要浪费啊。”他说着,又开了一罐,刚喝一口,就被夏小橘夺过去。
她咕咚咕咚灌了大半:“这样就不算浪费了吧。”
“你也想喝?”
夏小橘被泡沫顶到,打了个嗝作回应。
“你这样,喝了也是浪费。”他翘着嘴角,似笑非笑。
反正也不会还你,她握紧最后一罐,在手心搓来搓去,易拉罐渐渐变得温热。这才想起是他喝过的,倏然尴尬起来,又间杂了感慨万千的一缕甜意。
空气冷洌,夏小橘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程朗摇晃着站起来,要脱大衣给她。“不要,你是喝多了燥的,被冷风一激会感冒的!”夏小橘抓住他的衣襟。
“这样会暖些吧。”他坐在迎风的一面,让小橘坐在身边背风一侧。
“那就回去吧。”
程朗摇头:“我不在寝室喝酒。”
“这儿也没得喝。”夏小橘一仰头,把手中的啤酒都喝光,紧接着又打了一个嗝。
程朗笑了两声,说:“谢谢。”
“其实,我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你肯坐在这儿,就已经足够了。”程朗扯扯她的衣袖,夏小橘侧身看他,刚转头,便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在喉咙后面剧烈地跳动,连呼吸都被阻塞了。双臂也被他箍住,不知是用力架开好,还是要抓住他大衣的下摆,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上。看起来很瘦的男孩子,肩膀却这样宽,怀里渐渐因为两个人的温度而温暖起来。而此刻他的衣扣贴在耳廓,冰凉的,真实的触感提醒她,这一切并不是梦。
沉默,几乎成为冷冽空气的一部分。夏小橘宁愿不问不多想,让一生一世就这样过去。然而她忍不住开口:“你喝多了,现在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是小橘啊。”他抬手,轻抚她的头发,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茧子,掠过她的脸颊,“谢谢你,一直都在,真的。小橘……怎么,你哭了么?”
程朗躬身,她的下颏便抵在他锁骨上,两个人的脸颊几乎要贴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侧头,湿润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一路贴着脸颊滑过来。夏小橘大窘,一摆头,额头和程朗的下巴结结实实撞在一起。他叫声“唉呦”,松开手臂,捂住下巴。
夏小橘慌张地跳在一旁,心中隐约有些失落,这才发现腿抖得厉害,几乎站不稳。
程朗低下头,十指插在头发里:“对不起,我喝太多了。”
“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事。”
“算了,别逞强了。”夏小橘苦笑,抹着眼睛,“我可不想明天看头条,某高校男生酒后冻僵。”
隔了两三周,程朗主动来找夏小橘,送给她一沓新开业影城的优惠券,说是亲戚送的。“我暂时也不会去看,留着也没用,不如你和寝室的女生们一起去好了。”
她“哦”了一声。
“我请你吃午饭吧,想吃什么?”
“随便。”
“附近商场有吉野家吧?”
“我看是你想吃双拼饭了。”
“嗬,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和你在一起太危险了。”
夏小橘心中苦涩,关于你的喜好,我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中午客流量大,吉野家里排了长龙,两个人看不到空座,决定到顶层打一会儿电玩。
程朗买了游戏币,分给夏小橘一半。“再多给你几个吧,”他笑,“你肯定死得快。”十指修长,指尖轻轻触碰她的掌心,她不禁想起那个暧昧的拥抱,面孔发热:“小看人!我可是摩托和打地鼠高手,要不要比比?”
摩托车都被占满,两个人先去打格斗游戏,夏小橘哪是对手,又不会各式连招,只好乱拍一气。玩了两局程朗就劝她快走,说一会儿可怜的机器就被拆零散了。又去模拟枪战,明明是踩踏板就可以控制在掩体后俯身,夏小橘每次看见敌人端枪,必然要自己蹲下来,忘记踩踏板,于是屏幕上她操控的士兵傻愣愣站在原地,丧命乱枪之下。搭档程朗哭笑不得,只能孤军奋战,勉力支持,他拿玩具枪指指夏小橘:“幸亏同伙儿之间不能互相开枪,否则我真应该先把你的人撂倒,只会站在那儿挡视线。”
夏小橘不服气,终于等到摩托车,连赛几轮,她大比分领先。程朗的孩子气也上来了,一定要收复失地,二人你追我逐,直到最后就剩下一枚游戏币。
“你自己再骑一圈吧,没准能更新一下机器的记录。”程朗说。
“没有真人做对手,那多没意思。去打地鼠吧,有一段时间,这儿的记录还真是我保持的。”夏小橘兴致勃勃小跑过去。程朗在后面摇头:“你是女生么?!来过多少次啊?”
第一轮*****关,但夏小橘扔感不满,认为自己一年多来功力大为退步。“我原来考试前经常来,”她说,“狠狠打上十几分钟,心里一下就轻松了。”
“真是有暴力倾向。”程朗站到她旁边,“帮你创记录啊,你打右边两排,左边的我用手来拍。”
打到最后一轮,锤子拳头声此起彼伏,眼看时间将尽,再砸到一只便能破记录。夏小橘看到左上角有地鼠探头,完全忘记是程朗的负责区域,一锤子砸下去。地鼠被敲下去了,程朗也举着手指,对她怒目而视,接过锤子,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夏小橘吐吐舌头,笑个不停。
下楼时,程朗站在扶梯前一阶,头发齐整,理得很短。夏小橘在他身后,可以清晰地看见后颈的伤痕。恍然想起来,这并不是两个人第一次的拥抱。在高中,他把自己扯在身侧,护在怀里,用背挡住掉下的玻璃。只是那个瞬间太突然,太惊心动魄。夏小橘唏嘘感慨,忍不住不着边际的遐想,如果,如果没有林柚,和程朗之间有可能么?或者说,在过去这漫长的岁月里,有没有那么一刻,他是喜欢自己的呢?
“你,不会怪我,那天太唐突……”程朗忽然问,只是侧头,没看见夏小橘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说什么啊,都忘记了,真是的。”看着他的背影,那道伤痕,想起如此许多曾经的曾经,让她如何埋怨。
“那好,那我也忘了。”程朗释然一笑,“我们还是好朋友,对么?”
“嗯,当然还是。”
“一直都是?”
“永远……永远都是。”
夏小橘怅然,她胸中有千万个声音在呐喊,不,我从来都不当你是朋友,以后也永远不可能。然而,说出一切会得到什么,是礼貌的疏远,还是暂且成为一个替代品,填一段心中空白?她都不想。就这样吧,就这样作永远的好朋友吧,一切的一切,如你所愿。
(6)北京的冬天,正是新西兰的夏天。林柚一月初就要出发,参加暑期学校的英语班。夏小橘接到她打来辞行的电话,记下航班号,说:“可惜那天我有考试,没办法去送你。”
“还好,爸妈赶过来了。其他的么,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要走”
“的确突然的很。”
林柚轻笑:“这样也好,留下来多一天,就多一天煎熬。我实在想换个环境。”
“那……”程朗是否知道你的行程?夏小橘想要问,心中一个声音便冷笑,何必惺惺作态假装伟大,林柚走得越早越好,干净利落,自此让程朗断了这份念想;另一个声音又叹气,是不见面就能放得下么?那经过这许多时间,即使知道他心中有别人,你夏小橘又何曾真的慧剑斩情丝呢?不如二人大方告别,也胜过他日后独自遗憾伤怀。
她挂上电话,又拿起来拨给程朗。他冷冷抛下一句:“哦,那就走吧,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装作毫不在意吧,夏小橘也不点破,只说:“那可是南半球,隔着太平洋,以后想说再见也没机会了。”
程朗默然。隔了半晌,说:“那也并不比现在的距离更远。”便把电话挂上。
夏小橘踱到床边,“咚”地坐下,闷头无语。爱情是个难题,人生已多风雨,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又何苦去插手别人清官难断的家务事。
片刻电话又响。程朗问:“现在怎么能联系到她?在北京还是回家去了?”又说,“你觉得我应该打电话给她?根本就是于事无补。”
“不要问我。”夏小橘想,别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程朗失笑:“那你何必告诉我她要走。”
“早晚会有人告诉你。”她嘟囔,“到时……”
“到时怎样?”
“喝得找不着回寝室的路。”
“怎么会。”
“喂,真的,下次让你们寝室的人知道你去哪儿了,万一真喝多了也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现在天寒地冻的,倒在外面真就冻僵了。还有啊……”夏小橘不放心,一口气嘱咐了四五条。
“好啦好啦,夏大妈!”程朗一迭声地喊停,“我现在这不是好好的么?不信你来看看好了!一起吃火锅,肯定是冻不死的。”两人约好除夕夜在程朗的学校碰面。
陆湜祎此前曾打电话来,试探地问小橘是否想一起听新年钟声,她支吾着说已经约了同学。“哦,那你玩好。”他说,声音中掩饰不住失望。夏小橘当时有那么一刻愧疚,现在想起来,这样重要的日子,若自以为心存怜悯地答应了他,其实不过给一个错误的信号。感情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既然已经明白自己心灵的归属,于情于理,都不应让陆湜祎如同自己一样,深陷网中央。
那程朗呢?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两个人的晚餐,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夏小橘当然不指望他深情款款地表白,说其实多年前,我喜欢的人是你。那也太过像三流言情的狗血桥段。(作者按:其实你自己不也挺狗血?)但脑海中何尝不曾设想那副画面,期望一切如琼瑶大戏,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又笑自己太天真,所谓浪漫桥段,就是因为基本不可能发生,才人人期盼。
思前想后,无论如何,有一刻幸福回忆总好过摊开双手,空无一物。她爱程朗太多年,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此刻就算是饮鸩止渴,她也甘之如饴。
夏小橘被自己的念头震惊,真的是爱么?单方面的默默的喜欢,没有回报没有互动,这真的算爱么?她无法将这样的感情定义为爱,但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如果这样绵长的牵挂,深入骨髓的思念都不是爱,那终此一生,也不会再有什么人衬得起一个爱字了。
除夕夜饭馆都格外忙碌,一路转了七八家,家家客满。夏小橘毫不介意:“那就吃食堂吧,总还有开门的吧!”
“是让我下不来台么?”程朗佯怒,“元旦前诓老同学来吃食堂,传出去我还有脸回高中混么?”
“难道让我空着肚子,你就很有面子?”夏小橘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好饿,食堂就好。”
“真服了你了,刚才不刚吃了半斤糖炒栗子。走吧走吧,食堂好了。”
她嘻笑着跳起来,吃什么并不重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个子高高的背影,坐在一起哼哼哈哈地聊天,才是她最爱的事情。
走到半路,程朗一拍额头:“不如吃火锅,可以到超市买些海鲜和羊肉。”
“你有锅?”
“有个煮面的电热杯。”
“那才多大功率,要煮到什么时候?!”
“你赶时间?”
小橘摇头。
程朗笑:“那不就得了?慢慢吃,煮到什么时候,顶多明年么!”
买了一盒羊肉、十多只大虾、蘑菇木耳、豆腐海带、鱼丸蟹棒、百叶千张、黄喉白菜,夏小橘当然不忘汤底调料还有火锅面,又抓了几包,转身,看程朗左手换右手,都要提不动购物篮。她吐舌头,伸手去翻:“买太多了,放回去两样吧。”
“不用。”程朗伸手拦住她,“相信你的战斗力。”他排队结帐,夏小橘跟在后面,美得要冒鼻涕泡泡,几次偷偷捂嘴,才没有笑出声来。
电热杯小小的,每次只能涮一点东西。两个人涮了几次,脸上都红扑扑的,举着一次性塑料碗,目不转睛等下一次开锅。
程朗吁气:“幸好那些狼都不在,否则一拥而上,真要吃到明年了。”
夏小橘咬着筷子头,问:“咦,是啊,人都哪儿去了?”
“元旦么,回家的回家,陪女朋友的陪女朋友。”
“哦……”气氛颇有些尴尬。程朗面色沉重,不知是否又触动心事。
“我们来比赛吧!”夏小橘捏起一粒鱼丸,退后一步,抬手扔到电热杯里,“耶!三分球!”她叫,“谁扔进去的谁吃!”
程朗哭笑不得:“那扔到地上怎么办?不如说,谁扔不进去,就要吃掉地上那颗。”
“好啊!”
“好什么好。”程朗摇头,“你的调料!”
夏小橘低头,前襟上不知什么时候溅上了麻酱和韭菜花混在一起后的深棕色。平日里她根本不会介意,撸起袖子继续吃个酣畅淋漓。然而程朗就在眼前,她不禁为了自己毫不淑女的举动羞赧地低下头来。
程朗摘下柜子旁的围裙。“好在老三的女朋友一直把它放在这儿,”他说,“人家是洗衣服用的,你也别弄太脏。”
夏小橘点头,想把放下手中的碗,却发现桌子凳子上已然摆满了盛菜的碟碗饭盒。
“来,伸脖子。”程朗招手,把围裙套在她脖子上,又将带子系在她身后。
夏小橘举高双手,觉得这姿势格外暧昧。程朗身高臂长,她略微侧身,让蝴蝶结系在身旁,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人的距离。然而她不敢抬眼,屏住呼吸,心跳已经乱了频率。程朗醉酒的那夜,一切实在太过突然。如果有机会重来,写好剧本,那么夏小橘不介意去扮演别人的角色,哪怕是替身也好。感情是虚假的,然而拥抱是真切的。她如此渴望程朗的拥抱,整个人被紧紧地拥在他怀里,几乎窒息,天地洪荒,似乎时间就这样流淌万年。
如何让人不怀念,下巴放在他的肩窝,耳畔是他温暖的呼吸。
她不禁将手在程朗颈后渐渐靠近,小心翼翼,又恼恨寝室的日光灯在白墙上只能投下隐约模糊的影子。否则,至少她可以看见一个两人相拥的轮廓。
让我庸人自扰,自欺欺人吧,冗长的单恋,总需要一点安慰剂,苦中作乐。
门帘一扬,程朗猛抬头:“嗬,你俩吓我一跳,以为火锅味道太大,引得楼长来抓非法用电呢。”
夏小橘回头,面红耳赤。门外站着陆湜祎,黄骏自他身后探出头来。不知道这二人看到多少,但陆湜祎俨然一脸错愕。
气氛更加尴尬,黄骏打破僵局,说:“人家大老远来看你,就吃这些啊?”
“没关系。”夏小橘摆手,“吃什么都无所谓,随便吃点。”
陆湜祎的脸色更不好看。
“一起吧。”程朗招呼二人。
“不了,本来找大勇小崔他们来喝酒,想叫你一起的……”黄骏察言观色,“我们这就过去,他们已经定好了地方。”
陆湜祎一直沉默,此刻向夏小橘扬扬头:“一起去吧,没关系,都是认识的人。”他的目光中充满疑问,分明在说:“都是认识的人,开诚布公,何必隐瞒。”
“早说,我们刚才找了好大一圈,都没有吃饭的地方。”程朗关上电热杯,起身拿大衣,“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黄骏说了地点:“那好,我们先过去等。”
房间里转瞬又只剩二人。夏小橘收拾桌面:“我不去了,吃得也够饱了。”
“大土他似乎……”程朗拍拍她的肩膀,“要不要我去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你告诉他事实的真相,还是编个借口继续骗他。夏小橘气鼓鼓看他:“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本来就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你自然可以光明磊落当作没事情发生。
“又是这副倔脾气。”程朗看透她心思,反倒笑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大土他怎么想?”
夏小橘一时无语。
“没时间想那么多。”她如实招来,抬头,目光炯炯,“你知道,我都在想什么。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是你装作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我都晕了。”程朗笑。
“我很严肃的!”夏小橘瘪嘴,几乎要哭出来。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过节,小橘,我首先就想到了你。”程朗半蹲,双手支膝,盯着她的眼睛,“我可以当着别人软弱,当着别人不开心么?你就是我在北京唯一的亲人啊。如果说,我的态度让你有什么误会,我向你道歉。”
难道不是说,所有的爱情最后都变成亲情么?夏小橘束手无策。怎么我们一下就跳过了那个最关键的环节,有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反应方程是否可逆。我不要那么亲密无间推心置腹,我要退一步,退一步。我要欲说还休的暧昧,我要惴惴不安的揣测。亲人,比好朋友更无望。
“我到底,哪里不好。”她低头,缓缓开口。
“没有任何不好。”程朗摇头,“你很乐观,开朗,和你在一起,生活就总有希望。但是,小橘,你给我的感觉,是你自己可以过得很好,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
我需要你啊!夏小橘在心底大喊。我需要看到你听到你感受到你,我需要你健康快乐平平安安,我需要你记得我关注我哪怕只看一眼,我需要你给我希望哪怕只是幻象,才能相信永远有明天!
然而,你说,夏小橘,你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我在你面前一直大声笑着,是不想增加你的烦恼,是希望给你快乐的力量。这难道就是我们永远无法有交集的原因么?难道这些年来,我都做错了么?
她忘记如何离开,蹒跚着走回寝室,一路看见火红的灯笼。室友推她:“去看晚会,去听撞钟啊!”她都只是摇头。
黄骏倒是打电话过来,问她去了哪里,又遮遮掩掩试探:“有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什么都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需要我转达大土的,别让人家惦记着。”
“没。”她心酸欲泣,“我的生活里,不需要任何人。”
这新的一年,和过去的任何一年都没有分别。我依然是坚强快乐的夏小橘,我不需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