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塘铺远远近近的人都说,杨家的小姐杨庄与一般人大不相同。到了出阁年龄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大红大绿、花花朵朵地打扮自己,可杨小姐却从来只爱素色的衣裙,不擦粉,不戴花;别的女孩子成天在绣楼里赶制嫁衣,可杨小姐针线活一窍不通,却日夜书不离手,苦读诗文;别的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尚无婆家,便心神不安,变着法子暗示母亲替她寻觅。可杨小姐二十岁了,登门的媒人少说也有数十上百个,她却一个不答应,仿佛下定决心要当一世老闺女似的。这杨小姐真正是个怪人!话传到杨庄的耳里,她倒并不太介意。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怪。
表字叔姬的杨小姐的确不太爱浓妆艳抹,花花绿绿的衣服很少,但她决不是不爱美,只不过她喜爱的是淡雅素净的美。她的服装并非一概素色,有几种小花小格面料的衣裙她也很喜欢。她的确醉心诗文,自负甚高,甚至幻想做当代的易安居士,至于说她对女红一窍不通,那真是大错了。
叔姬心灵手巧,针黹剪裁,描龙绣凤,样样拿得起,做得好。她还偷偷地做了一个鸳鸯荷包珍藏在箱子底层,只不过还没有人可送罢了。叔姬谢绝了一切媒人,固然是因为她的眼界高,看不起一般的男人,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是一个少女心中最深处的秘密,它只会永远埋藏着,决不可能袒露给世人。
三年多前,十七岁的叔姬与哥哥一起在归德镇伯父家做客。一天,伯父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说是专程从开封府来到归德镇拜访杨度。杨度生性好客,见此人老远赶来,便很热情地接待他,留他在总兵衙门里住下。原来,那人就是夏寿田。他这次漫游中原,住在父亲的朋友开封知府陈老爷的家里。陈老爷告诉他,归德镇杨镇台也是湖南人,他的侄子是个才子,于是慕名前来拜访,愿意交个朋友。夏寿田在归德镇一住半个月,天天与杨度谈学问,谈诗文,谈国事,叔姬也不回避这位同乡夏公子。半个月来,夏寿田丰神俊逸的仪表,超群出众的才华,谦恭诚恳的态度,在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池中荡漾起甜美的涟漪。她喜欢接近他。哥哥和他谈话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听着听着,眼角便不自觉地转到夏寿田身上去了。
叔姬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是一个九九艳阳高照的日子。上午,夏寿田对杨度说:“天气这样好,我们到城外去走走吧!”杨度同意了。
叔姬说:“哥,我跟你们一起去。”
杨度说:“城外路不好走,你一个女孩子,就别去了。”
叔姬心里很委屈,噘起了嘴巴。
夏寿田说:“她天天在屋子里也闷得慌,难得有机会去一次城外。你做哥哥的不带她去,她跟谁去?”又对叔姬说,“走吧,我们一起去!”
叔姬听了,进屋换了件好看的衣服,又匆匆把头发梳理了一下,跟着哥哥和夏公子一起出了城门。
哟,城外多美呀!野草泛青了,山花开放了,溪水欢畅了,鸟儿展翅了,这一派春光太迷人了。十七岁的闺中少女恍若八九岁的小女孩,喜滋滋,乐融融,她再也不像往常样一心听哥哥与夏公子的谈古论今了,她离开他们,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她一会到小溪边洗手洗脸,忘情地观看溪水中那墨点似的成群小蝌蚪;一会凝神谛听小树上雏鸟清脆的鸣叫声,这叫声是如此的稚气十足,如此的清亮悦耳,她觉得再美妙的弦歌也没有这样动听。她采摘了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红的、黄的、淡紫的、雪白的,她捧了满满的一怀抱。突然,她看到一只极大的蝴蝶正贴近一朵花蕊上。那蝴蝶翅膀一动一动的,黑黑的质地上分布着一个个大大小小湛蓝色的圆圈。阳光照耀下,那些蓝圈圈放出透亮透亮的光彩来。叔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蝴蝶,她想把它捉住,于是扔下花,屏住气,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靠近。看看可以捉住了,但她的手刚一伸出,那蝴蝶便飞了。叔姬不甘心,跟在蝴蝶后面追着跑着,那蝴蝶被吓得一直向前飞,再也不敢停下来。
“叔姬,你追什么?”杨度见妹妹向前跑,在后面喊着。
“蝴蝶,蝴蝶!”叔姬边跑边答。
“算了吧,一只蝴蝶,紧追它干什么?”
就在杨度试图制止妹妹的时候,夏寿田从后面赶上来,高声叫:“叔姬,先别跑,停下!”
叔姬止住脚步。夏寿田走近她的身旁,说:“你这样死劲追,它怎么会停呢?你应该站在这里不动,待它停住后再捉。你站好,我替你捉。”
“你替我捉?”叔姬看了看夏寿田,又看了看远远地袖手不动的哥哥,一时心头对这位巡抚衙门里的大公子充满了感激。
这只蝴蝶终于又在一朵野花上停住了,夏寿田摘下头顶上的黑缎帽子,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看看靠近了,他猛力拿帽子盖过去,一不小心倒在草丛中。叔姬惊叫:“夏公子,你跌着了吗?”
不料夏寿田却兴奋地说:“罩住了,蝴蝶罩住了!”
叔姬走上前去,只见夏寿田趴在地上,死死地压住黑缎帽子:“小心,不要让它跑了!”
叔姬小心地从夏寿田手中取出帽子,慢慢地打开一点。果然抓住了!蝴蝶正在那里扇动两只大翅膀,她忙用手指夹住。
“真好看,真是一只少见的蝴蝶!”夏寿田已从地上爬起,站在叔姬的身边,与她一起欣赏那只布满蓝圈圈的黑蝴蝶。
“血!”叔姬突然看见夏寿田的手臂上满是鲜血,再看看草丛,原来那里正有几块尖利的石头,一块石头上也沾满了血。
“不要紧!”夏寿田毫不在意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
“痛吗?”叔姬心疼地问。
“不痛!”夏寿田摇摇头说,“这算得了什么!”
“噢,把帽子戴上吧!”叔姬怀着疚意将帽子递过去。
夏寿田接过帽子,把它戴在头上。叔姬痴痴地看了一眼。她蓦地发现夏公子的发辫特别乌亮,男子汉的气概特别足!
日子过得很快。夏寿田要离开归德镇了,他与杨度相约明春京师再见。杨度高兴地与他拱手相别,却没有想到,站在一旁的叔姬心里正冒出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夏寿田刚走的那几天,叔姬像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安,茶饭不思,原本平平静静宛如一池秋水似的少女的心,突然失去了平衡。她常常不自觉地向哥哥说起夏公子,而杨度又总是称赞午贻学问好,人品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听了这些话,姑娘的心中似乎有着某种满足。两个月过去了,杨度收到了夏寿田从江西的来信,他看完后满怀喜悦地送给妹子看,但只看了两行,叔姬的头开始晕起来,心突突地乱跳。原来,夏寿田的信一开头便以极其兴奋的口气告诉好朋友,他漂亮贤惠的妻子最近生了一个男孩,夏家添了长孙,阖府喜气洋洋。
这一夜,叔姬失眠了,泪水悄悄地流了一整夜。她此时才明白,自己已深深地陷入了一条不该陷入的爱河,两个多月来竟然生活在一个荒唐的梦中!
一个庄重而有才华的少女的初恋是那样的纯洁、痴迷、专注、一往情深:三年多了,叔姬始终不能抹去那半个月的情意,她偷偷地写过上百首无题诗。她只有借着纸笔,借着奇妙的文字组合来抒发自己心灵深处那一缕情思。可惜,这些无题诗无一首保留下来,她随写随毁,不愿意让别人看到。
岁月匆匆,叔姬已足足二十岁了。二十岁的姑娘尚未定婆家是极少见的,母亲李氏心里犯愁,哥哥也在替妹子留意,叔姬自己也开始正视这件事了。她有时想,这一辈子怕是再难遇到夏郎那样的人了,难道遇不到就不嫁人了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女孩子好比一朵花,而现在正处在鲜花盛开的时候,再过几年就会凋谢成空枝了。那时即使遇到了夏郎那样的人,你看上了他,他会看上你吗?心里虽这样想,但媒人每提起一个人,她就会下意识地与夏郎相对照,总觉得相差太远了。一辈子的大事,太委曲求全了,心性高傲的姑娘总不情愿。
前几天,哥哥来了家信,王闿运亲笔改定的诗笺也寄了回来。哥哥信中转述了王老先生对两首诗的称赞,还说老先生盛情相邀,并叮嘱妹子一定要来,决不能拂逆了王老先生的好意。捧着这封信,叔姬心里很激动。王老先生诗名满天下,能得到他的称赞,真正是无上的光荣。
她想起唐朝诗坛上的佳话:张籍揄扬朱庆余,陆贽称颂韩退之;王老先生便是今日的张籍、陆贽。倘若自己今后能通过王老先生的揄扬,将诗名传播开去的话,那真是幸事。一心想做易安居士的叔姬姑娘,心中燃起了一簇幻想的火焰。再看看经王老先生修改后的两首诗,不但拓宽了原诗的意境,且炼字功夫也远非自己可比。诗坛泰斗之称,果然不虚!现在老先生居然邀请自己去船山书院,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当面求教的好机会!
叔姬把自己这几年的存诗都翻了出来,一首一首地吟诵着,慎重地选出十首自己认为满意的,又再将这十首诗逐句地推敲。良工不示人以朴。自尊心极强的才女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诗翁面前出丑。诗选好后,她又把文章找了出来,从中挑选了三篇。这样一个好机会不能错过,要多方面地向老先生请教。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她猛然想起,夏公子不也在船山书院吗?分别三年多了,她真想见见他。叔姬打开衣柜,将伯母送的那件黄底起小红花的洋布罩衫取出,套在棉衣上。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镜中的少女很美。过一会,她又把哥哥送的那条镶着孔雀毛的红呢披肩拿出来,披在洋布罩衫上。镜中的少女,更加光彩夺目了。
“姐姐,明天走得成吧?”正在叔姬对镜自我欣赏的时候,弟弟杨钧进来问。
杨钧今年十七岁,个头比哥哥略矮一点。他和哥哥姐姐一样的清秀聪慧,不过他的性格中秉承母亲的成分较多,温和恬适,不喜竞争,对国事兴趣不大,好的是书画金石之类的纯文人的雅事。前些年,哥哥姐姐去归德镇,他还小,母亲不放心让他出远门,他只好留在家里。杨钧没有出过远门,连县城也只去过两次,这次到衡州府去,对他来说是生平第一次远行。接到哥哥信的这几天里,他一直处在兴奋中,天天催问姐姐什么时候走。
“明天走。”叔姬离开镜子,对弟弟说,“你告诉娘,我们明天一早动身,赶中午的小火轮,断黑之前一定可以到衡州府。你去帮娘把给大哥的干鱼干泥鳅包好。另外,我送王老先生的两只腊兔子肉放在碗柜里,已包好了,你也一起放到袋子里去。”
“明天一定走?”杨钧大喜,又不放心地补问了一句。
“一定走。”望着弟弟这副天真的模样,叔姬笑着点头肯定。
“好!”杨钧乐得手舞足蹈起来,忙向后面厨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