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作者:唐浩明

号称“五岳独秀”的南岳衡山,群峰连绵,气势飞动,雄踞于洞庭湖之南。衡山山脉自南向北由七十二峰组成,最南者名曰回雁峰,所以古人赋诗:“青天七十二芙蓉,回雁南来第一峰。”这回雁峰的名气,早在唐代即为世人所知。天才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千百年来传诵不衰,使得历史的灰尘不能将它的盛名湮没。就在回雁峰下有一座城池,它因为在衡山之南,便依山命名,叫做衡阳。清代衡州府的府衙设在此,故人们都称它衡州府。衡州府有着两千年的悠久历史,素为湘南第一大镇。湘江从它的身边静静地流过,年年月月给它注以无穷的生命力,又为它不断洗刷去污垢尘痕,使古城得以生机勃勃,与时俱进。

离城南四五里的江面上,有一个长四百余丈、宽三十余丈的小岛,当地百姓叫它东洲。东洲上有一座古老的建筑和一棵参天白果树。

从洲上残存石碑的铁划银钩中,依稀可辨此建筑建于明宣德年间,名叫万圣宫,白果树就种植于建宫的同时。洲上向来只有三五户人家,全是渔民。因为此地安静,明末书院盛行,此地也建起一个书院,取名东洲书院,少年王船山便在此读书,为日后博大精深的船山学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咸同年间,衡阳出了一个名人,他就是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光绪十二年,时为兵部尚书的彭玉麟捐赠重金,将东洲书院大为扩展,改名船山书院。

这东洲上自来野生着数千棵桃树。每到早春季节,桃花夭夭,灿若红霞,不但整个小岛成为桃花的世界,连湘江也被桃花映红了。待到暮春时光,桃花凋落,湘水上涨,那一片片落红漂浮在江中,仿佛给冰冷的江浪加了温,变成了暖人的桃浪。于是,东洲桃浪便成为衡州府的八景之一。当年王船山有首《摸鱼儿》,专道东洲桃浪的迷人处,甚为文人们所喜爱:

剪中流,白苹芳草,燕尾江分南浦。
盈盈待字春花靥,人面年年如故。
留春住,笑浮萍,轻狂旧梦迷残絮,棠桡无数。
尽泛月莲舒,留仙裙在,载取春归去。
佳丽地,仙院迢遥烟雾,香飞上丹户,
醮坛珠斗疏灯映,共作一天花雨。
君莫诉,君不见,桃根已失江南渡,风狂雨妒,
便万点落英,几湾流水,不是避秦路。

扩建后的船山书院,以它曾培养出大儒的名望和幽美绝俗的环境,很快便成为三湘名书院,不仅湘南学子视之为最高学府,甚至湘中、湘西,还有邻省江西、广东一带的莘莘学子也负笈前来。在书院任教的先生均为宿学老儒,主持书院的山长,则更非德高望重的硕才大老不可。去年,前山长致仕回籍的原内阁学士罗文辉谢世后,衡州知府窦世德亲到湘潭云湖桥,恭请王闿运老先生主持书院教务。壬秋先生一来感窦知府的盛情,二来他早年本求学于东洲书院,对此地极有感情,遂带着几个随从到了书院。自壬秋先生来后,船山书院更是名声大振,岳麓、城南、渌江等书院的高才学子纷纷南下,一时有学在船山之称。

这天上午,壬秋先生正在书房拟讲课大纲,他要给来书院较久的学子亲授一堂课,专讲何休注的《春秋公羊传》。王闿运对经学钻研极深。诸经中尤擅长《春秋》,于《春秋》更重《公羊》。他对《公羊》有独到见解,认为孔子述《春秋》,独《公羊》能传其精义。这时门房送来一个长大的信套。王闿运搁下笔,接过信套,见上面盖着一个长长的紫印:湖南巡抚衙门。他淡淡一笑,慢慢拆开,抽出一张精美的名刺来:钦赐进士及第出身巡抚湖南陆春江。他再看信套里面,却不见信。正纳闷之际,他翻转名刺,只见背面上写着一行小字:“壬秋先生:下官谨订于初八下午专程来书院拜访,请届时等候。”王闿运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随手将名刺往废纸篓里一丢,沉下脸问站在一旁的门房:“谁送来的?”

门房见王老先生居然将巡抚的名刺扔在废纸篓里,正在惊骇中,忙战战兢兢回答:“是知府衙门的傅班头送来的。”

“陆春江好大的架子,到衡州府六七天了,这时才想起见我。信都没有一封,就在名刺背后写几个字。不知是哪个先生教出来的混账学生!老夫名震京师时,他怕还在穿开裆裤,在老夫面前摆什么款式!”

门房见山长如此不把抚台大人放在眼里,早吓得不知所措,想溜走又不敢。

“傅矮子还在那里吗?”

“在,在。”门房忙回答,“他还在等您老的回信哩!”

“你去告诉他,就说我不愿见陆春江,叫他不要来了。”王闿运对门房挥了挥手。

“是,是。”

门房答应着,赶紧走出了书房。见了傅班头,他到底不敢直说,扯了个谎:“王山长近日病得厉害,不能起床,请转告抚台大人,实在对不起。”

傅班头只得回府复命。谁知有一个人此时恰好从这里走过,听了此话,心里猛然一惊。这人便是伺候山长的贴身女人,婆家姓周,大家都叫她周妈。周妈也是湘潭人,三十八九岁年纪,长得矮矮胖胖,粗眉大眼,塌鼻梁,阔嘴巴。她的丈夫是个糊涂虫,既不会种田,又不会做手艺,成天只在醉乡中讨生活。周妈生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今年十八岁,儿子也有十六岁了。三年前,两公婆为家务事大打了一场。周妈一气之下,离家投靠王闿运府上,当了一名上房老妈子。谁知周妈这一投,真好比韩信投了汉高祖,从此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了。原来,王闿运的妻子蔡夫人、妾莫六云都在他六十岁以前辞世了,而六十岁的王闿运老当益壮,依然豪健风流不减当年。他也不再续娶,把家中几个老妈子当老婆使唤:白天做粗事,晚上为他热被窝。府内府外,人言啧啧,王闿运却秉六朝名士的风采,我行我素,并不在乎。周妈一来,就大得老先生的宠爱,渐渐地颇有点宠专房的味道,使得另外几个老妈子肚子里打翻了一坛醋,却又发作不得。

按理说,周妈这样丑陋粗俗的老妈子与王闿运的身份相差不啻天壤,老名士怎么会喜爱她呢?原来,这周妈貌虽难看,心里却很灵泛。她有几大长处。一是能干。经她操持的家务琐事,样样干得利利索索,熨熨帖帖,旁人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老头子服了她。二是善解人意,对老头子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老头子一动眉一眨眼,她就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于是便顺着他的心意说话办事,使得老头子有她在身边就舒心,无她在身边便不称意。三是有心计。她虽不识字,但对老头子所读的书、所写的文章心里都有数。王闿运读书作文章,常把书房弄得一塌糊涂,每天傍晚,周妈都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第二天早上,王闿运要昨天读的书、写的文章,周妈立时给他找来,并不错乱。老头子常称赞她有陈平之才。

因为有这三大才干,王闿运便一天都离不开周妈了,而周妈也慢慢地以王府女主人自命。王闿运的众多儿女虽老大不舒服,但看在父亲的面上,有时也让她三分,于是周妈便更得意。去年王闿运就任船山书院山长,周妈自然也跟着来了东洲。前几天,花药寺住持先觉来东洲找王闿运,正遇着山长在给学子们授课,周妈便出来接待。先觉说,临江盐行起仓库,占用了花药寺的菜地,官司打了两年多,衡州府一直不处理。听说陆抚台到了衡州府,过两天要来拜访王山长。求王山长在抚台面前替花药寺说几句公道话,把寺里的菜地要回来。说完,先觉从怀里掏出二百两银子来,请周妈转给王山长。

周妈见了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喜得笑眯了眼,忙接过来藏起,对和尚说:“你只管放心好了,抚台大人是老头子的学生,只要老头子一开口,他就得照办。花药寺的菜地,要不了多久盐行就会归还的。”

其实所谓学生云云,纯粹是周妈的信口开河。先觉也不是个老实人,临走又加了句:“若是事情没办好,这二百两银子还请退给我。”周妈满口答应。她想起女儿到了要办嫁妆的时候了,儿子过两年也得说亲,都要银子用,于是把这二百两银子私自瞒了下来,只对王闿运说先觉求他在陆抚台面前说两句话,把菜地要回来。谁知王闿运不愿意,说先觉那家伙刁钻,菜地是不是花药寺的很难说,此事不能插手。周妈一听急了,好说歹说,软缠软磨,好不容易说得老头子勉强答应了。不料他连抚台大人的面都不见,这事不就吹了吗?到手的二百两银子再退出去,周妈哪情愿?她想了想,有了个主意。

周妈走进厨房熬了一碗冰糖莲子羹,又切两片薄薄的人参放在汤面上。她端起这碗羹汤来到书房,格外甜蜜地笑道:“老头子,歇会,喝了这碗汤吧!”

王闿运放下笔,端起碗来,看见人参片,问:“你怎么放了这东西?”

周妈说:“我看你这些日子太累,精神没有先前的好了,给你提提神。”

周妈走到老头子的背后,给他揉脖子,掐肩膀,捶背擦腰。老头子立时觉得通体舒服,问:“你哪来的钱买人参?”

周妈答:“就是上次花药寺的那个先觉和尚,硬要塞二百两银子,说是孝敬你。我想你只要对陆抚台说句话,还怕他不听?这件事一定办得了,就收下了。”

“你为何事先不跟我说?”老头子扭过脸来,显然有些不悦。

周妈忙笑着说:“不告诉你,都是为你好呀!我晓得你爱崽女爱得很,崽女们又不晓得疼你。过两天七小姐就要出嫁了,你若早晓得有这二百两银子,又要拿去为七小姐添嫁妆了。我所以不做声,拿这笔银子在敬一堂买了一斤最好的人参,昨天下午伙计刚送来,打算为你每天放两片。没想到老头子你不愿见陆抚台,先觉以后来讨银子,我如何对付呢?”

见王闿运不答腔,周妈按摩得更殷勤。过一会,又试探着说:“老头子,你倒是拿个主意呀!要不,把那还未切的一半退给敬一堂。不过,敬一堂那萧老板向来是卖出去的药不收回的呀!”

王闿运默默地听着,不发一声,心里一直在盘算。他出身寒素,家里并无祖业,目前这份家产,全是他一人挣来的。蔡夫人生了四子四女,莫六云生了六个女儿。长子代功、三子代舆均成家生子,但二人都还在念书,不能为家庭增一丝收入。次子代丰前些年病逝,媳妇带着嗣子守寡在家。四子代懿未娶亲,跟着他在书院读书。十个女儿嫁出去了六个,还有四个在家。子、女、媳、孙等十多个人,全部吃的老头子一人的舌耕所获。另外男仆女佣尚有十一人,外加终年不断的客人、打抽丰的亲戚,尽管老头子名气很大,每年的聘金、润笔费以及那些当官发财的阔门生的孝敬费用等等,各项收入加起来也不少,但开支实在过于庞大,他常常要为家里的银钱发愁。周妈一片好心为自己买下的人参,岂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一时也拿不出二百两银子来弥补这个亏空,何况先觉为人奸诈,他的银子也是装神弄鬼骗来的不义之财,花了他的心里不愧。想到这里,王闿运对周妈说:“你去叫门房进来。”

周妈知老头子有了主意,忙颠起两只小脚,快步向大门口奔去。当门房走进书房时,王闿运指了指书桌上一张刚写好的字条说:“花药寺的先觉和尚来时,你可出示此纸条给他看。”

门房拿起字条,念道:“本山长向来不与出家人往来,若僧尼有事求,须贽敬现银二百两。”

周妈一听,笑得圆胖脸上堆满了肉。

傍晚时分,王闿运照例由周妈陪着在桃林中散步,身后常常跟着一群学子,今天也不例外。他生性机敏善辩,老来更是倚老卖老,逍遥旷达。他在权贵面前有时清高傲岸,对恶人也喜玩点机巧,捉弄一下,图点快意,然在莘莘学子面前,却是一个蔼然长者,平易近人,一团和气。尤其对那些贫困而有上进心的青年,他更是尽力帮助,对其中的卓异者,他不惜降尊纡贵,与之订忘年交。正因为此,学子们敬重他,喜欢他,在他的面前,可以无拘无束地东拉西扯,也可以随意发表各种议论,哪怕惊世骇俗也不要紧。他常说自己就有许多惊世骇俗的举动,人活着,第一要适意,不要受世俗清规戒律的过多约束。

“湘绮先生,您老年轻时与曾文正公等人交往,有许多好听的故事,讲两个给我们听听吧!”说话的是近日来东洲游学的一位诗僧,四十多岁的年纪,也是湘潭人,俗家姓黄,名读山,出家后法号敬安,字寄禅,又因曾在舍利塔前烧去二指,世称八指头陀。寄禅幼年失去父母,为人拾粪牧牛。有次避雨私塾檐下,闻塾中小儿读唐诗“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潸然泪下。塾师怜其孤贫好学,以煮饭烧水为条件,收其为徒。没有多久塾师死了,他也离开私塾。以后白天为人佣工,夜晚在灯下读书。偶见桃花为风雨摧败,感人世无常,遂出家为僧,然心中常悲苦。寄禅在寺中偷偷地养了一只狗,有次正在喂狗食,长老来了,他怕责骂,将狗驱开,自己把残食全吃了。到半夜,他想起白天的事来,很觉恶心,大吐起来。吐后他猛然悟到:白天吃狗剩饭不觉难,夜晚想起当时情景反而难受,可见美丑善恶,均只在一念之间。从那以后,敬安对人生大彻大悟,不再自为悲苦,以念经礼佛、吟诗访友为终生乐事。寄禅初以一句“洞庭波送一僧来”引起当时湖南诗坛的青睐,后来遍游名山宝刹,与各方诗人唱和,诗也越写越好,成为一个著名的诗僧。但寄禅自知根柢浅薄,佩服王闿运的博学鸿才,常常到王门请教。王闿运赏识他的诗,收他做弟子。前些日子,他从浙江宁波天童寺讲学回湘,听说王闿运任教衡州府,便赶来东洲,与壬秋先生谈诗讲文。

王闿运听了敬安问话后,心里舒畅。他喜欢别人问他与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的交往,这是他毕生引以自豪的历史。他略微想了下,笑着说:“我讲一个吧!”

学子们听说山长要讲中兴时期故事了,顿时兴趣大增,后面的都走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周妈像个贴身侍卫似的,紧靠着老头子身边,呵斥着:“不要挤着先生了!”

“不要紧的。”王闿运乐不可支,以他特有的洪亮口音说,“那年我从山东到安徽祁门。当时安庆、金陵都还在长毛手里,曾文正刚被授两江总督,督署衙门没地方摆,曾文正选了祁门为驻节之地。我一到祁门,便看出那地方不宜扎老营,因为它处于丛山之中,出山之路一旦被长毛切断,便会与外面失去联系,只好坐以待毙。我跟曾文正说了,他没有听我的。他不听我也没有办法,说了一次不再说了。”

曾国藩死后谥文正,当时人们都称他曾文正公,以示尊敬,而王闿运则只称曾文正,不再加“公”字,他这样做,意在表明他与曾国藩是平等的朋友关系,无须格外的尊敬。

“先生,听说李中堂也跟曾文正公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学子插话。

“那是以后的事了,李少荃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趁着为李元度说情不准而离开祁门的。李少荃那人向来乖巧。”王闿运笑了一声,继续说下去,“祁门幕府熟人很多,晚上无事,大家在一起随便聊天。有次我给他们讲了一个笑话:人们都知道孔夫子门下有个弟子叫公冶长,却不知道公冶长有个兄弟叫公冶短。公冶短去看哥哥公冶长,见洙泗河畔弦歌不绝,书声琅琅,尔雅温文,心里很是羡慕,便也想投在孔夫子门下求学。公冶长带着弟弟谒见夫子。夫子那时正在用餐,两兄弟席地坐在旁边。公冶长说明来意,并代弟弟呈上束脩,夫子答应了。他问公冶短,你哥哥通鸟语,你也通吗?公冶短恭恭敬敬地回答,门生不通鸟语,却通犬语。夫子听了很满意。此时恰好有两只狗在餐桌下争一块肉骨头,争得很起劲,发出汪汪的叫声。夫子问公冶短,你知道这两只狗在说什么吗?公冶短侧耳听了一下回答,一只狗正在啃骨头,嘴里说的是好吃,好吃。另一只去抢,嘴里说你吃得,我也吃得。”

王闿运用很重的湘潭土音,把“吃”念成“恰”,大大增强了幽默感,引得四周的学子们哈哈大笑。

“谁知道这笑话闯了祸。”见学生们笑得痛快,先生也很快活,“第二天传到曾文正耳中,他大为不快。后来我才知道,前几天九帅的部下与鲍超的部下争战利品,鲍超发脾气说,老九的人拿得,我的人为什么拿不得?曾文正说我是讽刺他的兄弟和部属。其实这是冤枉,我事先一点也不晓得。”

“难怪曾文正公没有留您老在幕府,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寄禅笑道。

“曾文正网罗了三湘才俊,就是不用我,原因很多,恐怕这也是一个吧!”

“先生,听别人说,文正公死后,您老送的挽联,曾惠敏公没有挂出来,有这事吗?”

问话的人三十来岁,名叫张登寿,是壬秋先生门下另一个奇特的学生。两年以前,张登寿还是湘潭乌石山下一个铁匠。他打铁时,不像一般铁匠那样,在炉火上悬一个饭锅,他是高高地悬一本书,一边打铁,一边读书,居然在熊熊炉火之旁读完了四书五经。这位张铁匠尤爱诗词歌赋,常常作些诗,在炉旁吟诵,自我欣赏。别人对他说,要想诗有长进,必须投壬秋先生门下。一个大雪天,张铁匠戴着斗笠,支着木屐,穿着破旧的衣服,冒着雨雪走了三十多里,来到湘绮先生任教的昭潭书院。这时王正在宴客,湘潭县的官绅名流济济一堂。门房见张皮肤糙黑,衣裳破旧,便不让他进。张瞪起大眼说:“我是乌石山张铁匠,非见先生不可!你不让我进,就把我这本诗稿送给先生看。”门房见张面色凶恶,有点怕,便代他将诗稿送进去。王闿运早已风闻张铁匠之名,遂在席上翻看诗稿,才读了几首,便叹道:“果然是吾乡一位真正的诗人。”于是倒屣出门,将张铁匠迎了进来,请他上座。那些官绅生怕铁匠身上的泥水污坏了他们的狐皮袍子,都离得远远的。从那以后,张铁匠不再打铁,跟着王闿运吟诗填词。

“我那副挽联,曾劼刚的确没挂,他认为我对他父亲褒扬不够,其实我说的话最公允,后人会有裁评的。唉!”王闿运微微叹了一口气,“曾文正的胸襟本来就不宽,他的哲嗣比他还不如。”

“倒是前几年您老挽彭刚直公的那副联,彭永钊把它挂在最显著的地位。”寄禅插话。

王闿运笑道:“那都是说的好话,给他那样的脸面,他如何不挂?”

一个学子说:“八指头陀,先生的挽联是怎么写的,念出来让我们学习学习。”

寄禅说:“先生的挽联是这样写的:诗德自名家,更勋业灿然,长增画苑梅花价;楼船欲横海,叹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时人评论,都说此联为彭刚直公的数百副挽联中第一副。”

王闿运微笑着眺望江面上晚归的小渔船,心情十分舒惬。

那问话的学子叹道:“先生才华真是横绝一世,再没有人比得上的。”

张登寿说:“昨夜月光明亮,我吟先生咏月诗,胸中备觉清澄明洁,烦琐之事,一扫而空,尤其是‘夜月明如玉,空山不辨花,云来一庭暗,风去百枝斜’数句,其传神之处,唐贤都不及。”

“张铁匠,你过奖了!还是你的咏月诗自然率真,我不及呀!”王闿运突然转过脸来插话,“天上清高月,知无好色心,夭桃今献媚,流盼情何深。大家听听,这才真叫传神哩!”

“哈哈哈!”四周学子一阵大笑,笑得张铁匠不好意思起来。

“父亲大人。”代懿急急忙忙地分开众人,走近来说,“夏抚台的大公子来了。”

“哦,午贻来了,我去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