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山变成了一个洁白晶莹的圣地。时逢雪雾。冰霜挂满树枝。绿色与白色交相辉映。莹白中透着一缕青绿。远远望去。犹如翡翠玉树一般。
整座甘泉山脉便被这样奇形怪状的翡翠玉树披盖。绵延数里。
肩舆缓缓从离宫中出來。宫人前后簇拥。王意留意到许平君精神略显颓靡。便手扶肩舆劝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來祭拜孝武皇后的画像。这倒也还罢了。既已拜完。就该回长定宫休息。你看看你。脸都冻紫了。”
平君用手捂着脸颊。笑道:“不妨事。太医不也说。产前多出來走走。有利于分娩吗。”
“那是让你在长定宫内多走动。可沒让你在偌大的甘泉宫苑里乱窜。你呀。都快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的还这般不安分。”
她笑着握住王意的手。“意姐姐。也只有你。沒因为我现在的身份。和我生分了。以前在闾里一块儿玩大的那些姐妹。即便诏进宫來叙话。也都不肯再多说半句……”
“你理她们做什么。爱來则來。不來则罢。何必委曲迁就。”
山道难行。肩舆微微有些晃。许惠在边上吆喝着让那些抬舆的黄门注意脚下的路。一面频频回头张望。王意将这小婢戒备的眼神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做任何理会。
许平君轻轻呵了口气。唇边雾气凝结。吸入肺里的空气冰凉得有些叫人心口痛涩。
“意姐姐。你说李皇后死前执意不肯让孝武皇帝看到她病中憔悴的容颜。这是为了什么。”她问了这个问題。却不等王意回答。又马上继续问。“如果李皇后不是夭寿早亡。武帝能这般挂念她吗。”
王意缄默不语。
平君笑了笑。似乎不再费心索求答案。
大长秋从队伍的前面喘吁吁的跑过來。禀道:“皇后。前面就是通灵台了。”
很快。高低错落的白墙青瓦便呈现在眼前。巍峨叠嶂的山峦环抱。通灵台近在咫尺。平君抬手示意落舆。许惠急忙靠近她。小心翼翼的搀扶她下了肩舆。
“你难道想自己爬上去。”眼前的石阶让正常人都望之却步。更何况是她这个即将临盆的孕妇。王意诧异的扭头。不能理解为何她非在拜完孝武皇后之后又执意來此祭拜钩弋夫人。
许平君不说话。抬头望着高高的石阶。阶上的积雪早已扫尽。耸天入云的通灵台被一片云雾缭绕。无法看清它的原貌。
她在陛阶下转了两圈。最后叹了口气。扶着许惠的手又走了回來。
“回去吧。”
队伍原路返回。这一路许平君只是不说话。双手搁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精神愈发的萎靡不振。随侍的大长秋见状。讨好的说:“皇后若要登高望景。不妨去通天台。比这座通灵台更高。不仅能将甘泉宫全景尽收眼底。若是天气好。还能看到三百里外的长安呢。”
交叠搁在肚子上的手指微微一颤。平君垂下眼睑。呼吸轻微得仿若魂游太虚。
王意忽道:“皇后倦乏。改日再游吧。”
大长秋知道她是皇后跟前的红人。不敢顶撞。只得怏怏的招呼仪仗簇拥着许皇后回长定宫。
回到长定宫后的许平君精神愈发的倦怠。竟连晚膳都沒有吃就直接回房睡觉了。许惠怕她半夜肚饿。便叫人准备了些膳食。准备送进房去。但无论她怎么说话。许平君躺在床上却只是不应声。许惠无奈。只得去央求王意帮忙。
“.”
“肯定沒睡着。我明明听见房里有叹气声。只是端案进去唤她。她却都闭着眼睛假装睡下了不应我。”许惠担忧的说。“王姑娘。求求你进去劝劝皇后。我感觉她今天心情不好。只怕是太过思念陛下之故。你劝劝她。为了腹中的胎儿多少用些饭菜吧。”
王意赞道:“好奴婢。这般知道心疼主子。”接过她手中的食案。“我进去劝她吃饭不难。但你得守在门口保证不让其他人进來打扰我们说话。”
许惠虽然不解。却仍是答应了。
王意推门而入。寝室内比较温暖。四隅的青鹤铜灯将室内照得十分柔和。重重帷幕后的许平君正侧躺在床上。
王意走过去。将食案搁在床头。
过了好久。她才说:“甘泉宫的确胜似人间仙境。夏天來这里避暑最好不过。”
床上的平君翻过身來。哀凄凄的叫了声:“姐姐……”
王意在床前坐下。语气平稳的问她:“你曾经來过甘泉宫吧。”
平君撑起身子坐了起來。“你看出來了。”
“你的样子能瞒得住谁呀。”王意将食案摆到她面前。“从小就那样。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一看就明了了。”
“我真这么沒用。”
“不是沒用。是……太善良。”王意撕了块干肉直接塞她嘴里。“吃吧。先填饱肚子。然后我留在这里听你讲故事。”
平君心头忽然一松。“真是这样的话。想來他也早知道了。”
“就算原來不知道。现在也该清楚了。我也是在宫里看到和彭祖在一起的那两位金侍中后。开始隐隐有所猜疑。想必陛下早就将來龙去脉搞得一清二楚了。六年前他就沒在意过这件事。六年后的现在。更不会在意当年发生的琐碎小事。你就别自个儿胡思乱想了。在这纠结个沒完了。”
平君哂然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又得说我傻气了。”
王意将食案举起。推到她的面前。嗔道:“你知道就好。”
平君呵呵的笑了起來。像个天真羞涩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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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宫和长安之间的驿报几乎是一日一报。刘病已忙碌完元日朝贺以及祭拜先帝陵庙后。还沒來得及赶往甘泉宫泰畤殿举行祭天仪式。长定宫发出的驿报已传回喜讯。。许皇后顺利诞下一名女婴。母女平安。
彼时。诸侯藩王皆在京城。闻讯后少不得向天子道贺。刘病已早已喜出望外。不顾朝中祭典仪式沒结束。便嚷嚷着要提前去甘泉宫祭天。
“陛下要來了呢。”王意递过帛书给她看。“我就知道他按捺不住的。小公主早了几日降生。却累得你父皇也恨不能快马加鞭。”
许平君披着裘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床上。下身盖着棉被。虽然脸色过于苍白。精神倒还恢复得不错。
“皇帝出行。只怕不是想提前就能提前得了的。事事总有个安排。他这么一吵嚷。让底下的臣子可怎么应对呀。”
“你也真是他的好皇后。连这都为他操心。你放心。不出三日。我断定他得拉着诸侯王莅临甘泉宫。至于人仰马翻这种事。那是顾不得的了。”
两人絮絮的说了一些打趣的话。有侍女进來回禀:“皇后。太医令來了。”
许惠闻言急忙找人抬屏风架子立在床头。少时。太医令领着太医、女医、乳医约二十余人进來。先是依礼给皇后叩拜。然后由太医令指了两名年长的太医往床前给许平君请脉。请脉后。太医们仍退到屏风后。再由女医、乳医上前。将许平君遮盖的锦被撩起。检视下身。
虽是常情。但许平君却仍觉得羞涩赧颜。这些女医中她只识得淳于衍。便只与她对答问话。
淳于衍细细问了出乳情况。以及恶露的流量。许平君不好意思回答的时候。由许惠在边上代答。
问完后。女医们正要退出去。许平君拉住淳于衍的手。红着脸小声问:“小公主由乳母代哺。可我奶水涨得实在疼。这可如何是好。”
其他女医们早已退到屏风后。将方才检查的结果呈报给太医令。太医令召集太医们一同会诊。再三商议后开出方子。
等出药的工夫。阿保抱了小公主过來。笑吟吟的说:“烦请太医们给小公主瞧瞧。”
小公主裹在襁褓内。双眼紧闭。整张小脸微显发黄。鼻头上布满小白点。太医令解开襁褓。察看了婴儿的手脚。笑道:“不妨事。疸症并不强。现在的这位乳母可用。”
阿保听说乳母可用。不由松了口气。“这可好。连换了三位乳母。小公主挑嘴不说。也有奶水不宜的。我正愁着如果这位还不行。就只得回长安找人了。”
太医令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皇后身子恢复得很好。你们照顾有功。日后陛下问起。自然少不了赏赐的。”
阿保听闻。高兴之余不忘谦逊:“这都是太医们的功劳。我们这些奴婢不过是做份内事。”
说话时淳于衍出來。将皇后的问话说了。这时药也成了。一只玉盌里搁着二十余粒梧桐子大小的黑色蜜合药丸。太医令洗净手取了一丸。放到嘴里尝了尝。然后点了点头。又见淳于衍站于一旁。便道:“你将这些泽兰丸拿去给皇后服用。”
淳于衍捧着食案來到皇后跟前。许平君正与王意小声的说着话。淳于衍有些愣忡的看着满脸幸福的年轻皇后。许惠看到了她。见案上搁的玉盌。便问:“药制好了。”
淳于衍回过神。嗯了声。
许惠探头一看。“是大丸啊。怎的不熬汤剂。”
“汤剂味苦。泽兰丸易服。更何况。药效还是大丸好些。”
许平君在床上听到了她俩的对话。娇声嗳道:“这可咽不下去。”
淳于衍建议道:“不如用蜂蜜兑水送服。也可减少苦涩之气。”
许惠道:“那我去加蜂蜜。”
淳于衍一把抓住转身急吼吼要走的许惠。笑说:“还是我去吧。你不知轻重。若是加多了蜂蜜。倒反而减了药性。”说着。将食案交到她的手里。自去倒水。
许惠将食案奉于许平君。许平君侧歪着身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王意趁机取笑她:“要不然等陛下來了再吃。让他亲持汤勺喂你服药。”
许平君嗔道:“哪等得到他來。”
话才说完。淳于衍已端着一盌水小心翼翼的走了过來。跪于床前双手奉上。床前自有侍女走过來跪下。先从许惠手里接了玉盌。取了一丸送入口中嚼了。吞咽下去。
众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侍女身上。许是因为药苦。侍女难受得紧皱着眉。五官都揪在了一起。许平君唏嘘:“嗳。竟是这般的苦。”又问淳于衍。“这盌里的药丸要一齐吃掉么。”
淳于衍双手捧盌。目光却垂视地面。“太医吩咐是顿服。”
隔了片刻。那侍女安然无事的退至一旁。许惠这才将玉盌里的泽兰丸一并倒入许平君的掌心。许平君蹙着眉头。示意许惠将淳于衍手中的水盌端给自己。
许惠接过。才要交到平君手里。却不想手里一空。盌被王意截了去。
淳于衍抬头瞥见王意接过盌后。径直将盌凑到唇边。不由吓得魂不附体。几乎瘫在地上。王意抿了一口。水中蜂蜜的甜味极淡。入口微涩。她喝下一口后沒发觉有什么不妥。但淳于衍掩于袖中微微发抖的手。却叫她心生狐疑。
正在犹疑间。床上的平君却已将药送入口中。随手接过王意手中的盌。就唇一饮而尽。
“天哪。真要苦死我了。”平君感觉满嘴的药味。忍不住叫许惠。“快。倒水给我漱漱口。”
王意见她无恙。不禁也觉得自己多疑。哂笑道:“到底还是产褥期间。你好歹多休养些。别大叫大嚷的耗费精神。”
“你不明白。老这么躺着其实更累人。”服完药后。许平君似乎仍是闲不住。又叫阿保把小公主抱了來。“姐姐。你觉得蓁儿长得像谁。”
王意仔细看了看。孩子正在发黄疸。五官也沒长开。实在看不出眉目酷似谁多一些。她打量得久了。不免心生惆怅。忍不住张口:“给我抱抱吧。”
阿保用眼神询问皇后。许平君颔首后她方才小心翼翼的将襁褓转手到王意怀中。王意抱着那团软软的小人时。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心上一阵酸痛。眼泪险些抑制不住的夺眶而出。
平君靠在软枕上。“虽然生得辛苦。但是。看着蓁儿可爱的模样。我觉得好幸福。我们先有了奭儿。如今又得了蓁儿……我真的太幸福了……”她甜甜的笑着。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她神情温柔的看着王意抱着自己的女儿。渐渐的。全身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困乏。眼皮不由自主的往下耷拉。四肢更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勉强撑住下滑的身子。睁开了眼。却不想眼前一片模糊。四周像是漂浮了一层氤氲缭绕的云雾。隐隐约约间她看到面前站了一个人。风将他的衣裳吹得撩起。恍若谪仙。他在云端里柔声问:“如果……我想让你留在这里。你是否愿意。”
胸口犹如被重重击了一拳。心跳骤缓。呼吸停滞。她闭上眼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手捂着胸口。张大嘴使劲的吸了口气。
“皇后。”
“皇后你怎么了。”
“皇后。。”
她重新睁开眼。眼前晃动着许多模糊不清的影子。她的意识逐渐清醒过來。“我头好晕……这药……是不是有毒。”
众人惊愕。全然不明怎么回事的时候。一直侍立于床下的淳于衍却猛地惊跳了下。“沒有。”
她答得飞快。可是床上的许平君却越來越感觉不舒服。胸口烦闷得她恶心想吐。
王意看出不对劲。抱着孩子猛地从床上跳了起來。厉声大叫:“传太医。。快点去叫太医。”许惠随即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平君难受得抓着胸口。她的呼吸急促。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滴下。
“意……姐姐……”胸闷得透不过气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她连人影也已看不清楚了。耳畔隐约听到许多人在尖叫。在争吵。甚至在哭泣。她无暇顾及。只是虚弱的喊。“姐姐……孩子……请你……”
茫茫中。云端的那人再度出现。转过身。向她伸出手來。她吓得大声尖叫。可是声音却始终卡在喉咙里。他扯住了她的手。抱住了她。她拼命挣扎。拼却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