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

作者:李歆

    早朝是件折磨人的事情,病已觉得自己很傻,如果只要戴上通天冠,穿上朝服,坐在御座之上便能轻易成为皇帝,受到百官景仰膜拜,那其实不用将一个人摆在这无聊枯燥的位置上发呆,只需要找只猴子来就可以了。

    沐猴而冠是否正是用来形容现在这般滑稽光景的?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在心里这般感慨,别说大臣们七嘴八舌的争论些什么他并不太听得懂,就是一些简单的事情也轮不上他插嘴,霍光站在阶陛下把话题都给揽了过去,再重新一一分派大小事务。能处理的会当场给出决策,不能马上处理的会收了奏书抄录尚书令,再有在朝堂上来不及禀奏的事宜则全部以文字形式录入书简,上奏皇帝。但这些奏书,病已同样看不到,奏书一旦上呈,便立即被尚书令收走。

    “侍御史臣延年昧死言皇帝陛下!”就在病已在持续重复的煎熬中昏沉欲眠时,严延年突然举着手中的玉笏大步跨到了中庭,“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臣延年昧死以闻……”

    病已打了个激灵,猛然从混沌中惊醒——居然还有这等胆大妄为之人,敢在朝上参奏霍光废帝无礼。

    病已立即正襟危坐,一双眼珠子四下乱转,暗中悄悄打量霍光的脸色。霍光神色如常,倒是底下一大帮臣公面色难看,再看丞相杨敞,竟是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两个多时辰的朝会终于以杨敞突感不适,延请太医而告终。下了朝,病已闷闷不解,在返回宣室殿的路上问身边的侍中:“那个严延年是何人,气节倒是可钦可惮,竟敢当庭奏劾大将军!”

    左右回顾,张彭祖耸肩表示不知,金赏则始终保持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一言不发,幸而金安上伶俐机敏,应答道:“侍御史严延年身兼执金吾一职,陛下若要出行,当可留意到他。”停顿了会儿,小声的添上补注,“他是刘贺的岳丈。”

    刘贺的岳丈!

    刘病已恍然大悟,点头道:“这样就说得通了,难怪这般义愤填膺。”想起自己那位被放逐回山阳郡的堂叔,不由好奇询问:“刘贺现下如何?”

    金安上瞥了金赏一眼,金赏扭头看向别处,只作未闻,安上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回答:“据说回山阳后偶染中风小疾,不是太严重,无性命之忧,只是……”

    “嗯?”

    “只是落了萎疾,行步不便。”中风是世人多发的毛病,或轻或重,重者风瘫丧命,轻者也总要遗留下一些残疾。

    刘病已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平静如镜的沧池,缄默不语。倒是一旁的张彭祖忽发一声冷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病已轻轻叹了口气:“走吧。”大步往宣室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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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宣室殿匆匆换了套常服,他只略略用了些素食,便动身前往掖庭椒房殿。因是禁中内苑,侍中不便跟随,到了掖庭宫门,随从者便只剩了几个小黄门。病已在宫里住了十余年,宫门里年长些的黄门倒十有八/九都是熟面孔,只是今非昔比,那些小黄门以前见他还颇为趾高气扬,如今却是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不敢吭上半句。

    病已心情大好,椒房殿正门进去是一座偌大的天井,等候太皇太后宣召的间隙,他站在庑廊下抬头看天井上空缥缈的云彩。

    “汪汪!汪汪汪!”很尖很低的狗吠声,他纳闷的收回目光,正以为自己听岔了,身边的小黄门已紧张的弯腰,挥袖在地上驱赶。

    “汪汪……”

    从人堆的缝隙间,隐约看到一只只比巴掌大些的白色小狗,正夹着尾巴,龇牙吠叫。病已见它明明被人吓得瑟瑟发抖,却还强装凶狠的模样,不禁发笑,“这东西哪跑出来的?”说着,分开人群走了进去,弯腰一探手,将那小长毛狗捞在手里提了起来。

    身体悬空后,它抖得更加厉害,外强中干使得它除了会叫唤外别无其他能耐,病已笑道:“别怕,我要吃你,也会等你养肥些再动手。”

    边上的小黄门小心翼翼地赔笑靠近,“陛下说笑呢吧,如今可还是孝期。”双手伸过欲接,“还是把这狗交给臣去处理吧。”

    病已手一缩,黄门扑了个空,“朕有说要吃肉吗?这狗留下,回头朕给它找个好主子。”他打的主意自然是要把这狗送给平君玩儿,只是这话不好明说,但他拎着狗不松手的无赖样,却尽显往日本色。若是平君在这,肯定又要用手指戳他脑门啐他没出息。

    小黄门只得尴尬的继续赔笑。病已一手提拎小狗,一手虎口卡住它的嘴,不让它再叫唤,小狗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晃脑袋,不断发出呜呜的可怜叫声。过了会工夫,病已松手将它扔到地上,小狗跳了两跳,想撒腿跑,却因为刚才晃晕了脑袋,一迈步就直接斜着身子跌倒在地。

    他指着它吃吃的闷笑:“果然是条蠢狗!回头让阿黄教教你,要怎么个学乖……”

    “呜——”狗虽小,气性儿却大,它爬起来,抖擞被揉乱的长毛,仰着头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病已抬脚正想用鞋底继续“蹂躏”它,没想到身后倏地蹿出一个人来,快速的低头、弯腰、蹲地,动作一气呵成。

    长长的发丝撩过他的鼻翼,发端传来的香气撩人,他一时没忍住,阿嚏一声,跺脚打了个喷嚏。

    那身影才刚刚把小狗抱在手上,冷不防头顶炸雷似的一声响,吓得她“哎呀”一声惨叫,身子一崴,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他捂着鼻子,低头看着她。

    她抱着小狗,抬头瞪着他。

    那是个小姑娘,穿了件淡绿色的襦裙,襦上披缀着数百颗滚圆明亮的珍珠,脸色白嫩,秀眉纤细,双眸丹凤,樱唇皓齿,说不尽的秀丽可爱。

    她坐在地上,怀里搂着小狗,神情似娇似嗔:“你……”

    病已伸手一指,抢先道:“那小狗是朕的!”

    她本还略有几分少女羞涩,听了这话,好似被人捅了自家的马蜂窝,她柳眉一挑,叫道:“这是我的当当!”见左右随侍皆噤声,愈发生气,“都傻了,还不快扶我起来?”

    黄门、侍女在皇帝跟前不敢放肆,唯唯诺诺的都不敢上前,刘病已伸手拉她起来,“什么当当,它叫汪汪。”趁她不注意,将小狗从她怀里顺手捞了出来。

    她又气又急,换作平时早招呼手下人打人了,偏生她明白面前这人她轻易动不得,但要让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狗平白无故的被人夺走,以她的性子万万容不下这个。

    “这是我的当当,我的狗!”她伸手欲夺。

    病已把狗举高,“那你叫一声试试。”

    她怒而不发,忍气仰天喊:“当当!当当过来!”

    小狗在病已手上不断挣扎,少女一唤,它便“汪汪”大叫。病已大笑:“你看你看,它告诉你,它的名字叫汪汪,不叫当当!”

    她气噎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嘟着嘴忿忿的瞪着他。

    病已觉得奇怪,自即位以来,这掖庭所见女子,无论年岁长幼,见了他不是害羞绕道,就是谦恭卑谨连看他一眼都不敢。胆敢这般不畏不惧不避讳的瞪他的女子,这还是首见。

    “你叫什么名字?”他拎着狗儿摇晃,“告诉哥哥,哥哥就把狗狗还你。”

    “哥哥?”她冷笑,眼神起了轻蔑之色,“我哥哥姓霍,不姓刘!”

    病已的嘴张了张,唇线紧抿成一线,眼底戏谑的笑意慢慢敛起。他轻咳了声,将小狗轻轻放回她的怀里,然后转身。

    椒房殿大长秋正站在边上,见他过来,忙低声禀告:“太皇太后让臣言复陛下,许婕妤与皇子已经搬去了鸳鸾殿。”

    病已精神一振,笑容重新回到脸上:“这样呀,朕进去给太皇太后请个安。”

    大长秋道:“太皇太后吩咐了,陛下熟悉政务要紧,不必每日晨昏定省。”

    “这样呀……”他拖长音说,口气似乎很惋惜,可嘴角早咧大了,“那朕就不打扰了。”他择路另行,呆愣的小黄门急忙快步跟上。

    “陛下——”走了没几步,身后那个清丽的声音高呼。

    他暂缓脚步。

    “陛下,我叫霍成君!”她笑得颇为自得,病已的身体微侧,似在倾听,于是她继续往下说,“我哥哥是中郎将霍禹,我父亲是大司马大……”她的话并没有能够及时说完,因为前方的刘病已突然起步,身影往回廊处一拐,就此消失不见。

    “……将军……”最后两个字含在了咽喉,霍成君瞪着空荡荡的庑廊,非常不满的撅起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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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鸳鸾殿,未央宫掖庭八大主殿之一。

    许平君站在帷帐边上,看着阿保熟练的将喝饱奶的刘奭竖直身子,将他昏昏欲睡的小脑袋搁在自己肩上,然后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侍弄完这一切,确定刘奭已经闭上眼熟睡,阿保便将孩子抱到偏殿寝室安睡。平君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绕着阿保打转,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动作娴熟麻利的将孩子放到了床上,盖上小凉被,甚至放下了青纱帐。

    平君咬着唇,大感失落。进宫虽然才不过几个时辰,但她却已经感觉到宫里和家里的极大不同,为了消除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极力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好消磨打发多余的时光,可只要她稍微一动,便马上有侍女仆妇先行一步替她做完所有事。即便是譬如上更衣轩更衣这类的私事,也会动辄跟随上七八个人。

    “陛下驾到——陛下驾到——”一声声的传递令她灰暗的心情陡然亮起,不等病已进来,她已急匆匆的提了裙裾小跑出去迎接。

    刚到门口,便见病已沉了脸色在挥手,嘴里不满的训斥:“别嚷!谁让你们报了?”

    “病已……”等了那么久,终于再次见到了亲人,平君一时激动早忘了避讳,直接扑上去,“你可回来了。”

    病已揽臂抱住她,“我回来了。”鼻端吸进她身上清新的香气,感觉胸中的郁闷之气似乎尽数驱散,他笑着打趣:“我们这回搬的新家够大吧?”

    她愁眉苦脸,“大是大,就是……”左右都是人,她没把话说完,欲言又止的样子显得很无奈。

    病已深有同感,忍不住开始赶人,“还杵在这干什么,没其他事可做了吗?”

    侍从们面面相觑,他故意再恶狠狠的一瞪眼,立即吓得人四下散了。

    平君叹息着依偎进他怀里,如堕梦境般的喃喃细问:“你真是皇帝了?”

    这会儿他也没了昨天的兴奋喜悦,蹙着眉闷闷的说:“好像是的。”

    她抬起头来,眼睛黑黢黢的,满是忧愁,“那我要怎么做?我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拍着她的背,安抚,“不怕不怕。”呢喃重复多遍后,终是一叹,“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昨天我进宫时我吓得两腿直打哆嗦,感觉天上掉下块大馅饼,偏偏砸中了自己。我又是欢喜又是兴奋,我整整两晚都没睡着觉了,总觉得这事很不真实,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平君见他果然眼圈瘀了,眼睛里充满血丝。他一有心事,便总喜欢蹙眉,她心疼的捧住他精神不济的脸,“现在没事了吧?去寝宫里睡会儿。”

    “嗯,奭儿是不是在睡觉?”

    “是啊,换了地方,他今天的精神也太兴奋了些,才哄睡的。”想到儿子的吃喝拉撒睡也有人接手,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已经完全无用武之地了,她也是感觉哪哪都不适应。

    病已打了个哈欠,“这小子……让他陪老子我睡一会儿吧。”说完,笑嘻嘻的刮了记她的鼻子。

    平君没像平时那样跟他胡闹,仍是满腹心事,左右看了下,确认四下无人,方才贴着他耳朵,小声问:“大将军说没说,这皇帝能让你当几天?”

    这话问得实在幼稚,他想笑,脸皮扯了扯,却没能笑得出来。

    她见他脸色发青,立即明白自己说了最不该说的,见夫君喜中带愁的郁闷样子,不由安慰道:“没事,能做几天就做几天,反正都到这份上了,做与不做皆不由你我。若是不做皇帝,我们还回家去……”

    他哈的一笑,“你真聪明,这买卖仔细想想的确划得来。刘贺赔掉了一个昌邑国,仅剩下两千户食邑,可我刘病已只是个布衣,这本就是个无本的买卖,我既无本,又怎会怕输?”他冲她眨眨眼,“就算不当皇帝,捞个两千户食邑,母亲大人也会觉得开心吧?”

    平君捶他,“去!说得我母亲好像多贪钱似的。”

    他叹息,“母亲不是贪钱,她是觉得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一无所有的我,不免委屈了你。平君……我起过的誓我永远记得,但凡我有十分,便一定要给足你五分,我们夫妻有福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