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

作者:李歆

    “.”金安上拉住欲走的金建。左右看了下四处无人。方才压低声音问:“最近宫里都在传。说陛下写书信回昌邑。赐了一千金给侍中君卿……”

    金建无精打采。对这些升迁封赏丝毫提不起兴趣。自从刘弗崩逝后。他早已厌倦了每天到宣室殿來应卯值勤。

    “你别走啊。我还听说陛下用符节从长安厨征來三副太牢。在宫内大搞祭祀……”

    “哦。他倒还算不错。”金建赞许的点了下头。

    “不是啊。宫里人传言说他是替自己祈求淫乐。整日和那些从昌邑來的侍从在宫里胡天胡地。”金安上忧心忡忡地说。“也有人说……看到宫里太牢祭祀的其实是昌邑哀王。”

    金建面现怒色:“陛下身为孝昭皇帝的嗣子。那就表明是奉孝昭皇帝为父。如今先帝坟墓未干。尸骨未寒。他在宫里这等胡闹。岂有半点人子之礼。”

    金安上急道:“哥你小声点。现在宫里到处都是昌邑小辈的耳目。已不是先帝在时可比。最近人心惶惶。还有更不堪的流言在宫里传。。说是哀王刘髆是被钩弋赵太后害死的。说什么假如当年刘髆不死。也轮不到先帝即位……”

    “够了。”金建怒不可遏。猛地将从弟一把推开。指着他鼻尖痛骂。“这样的胡话以后别再让我听到。”

    “哥。三哥……”

    金建不顾兄弟在身后喊他。气呼呼的出了正殿。

    离开正殿后。他越想越气闷。索性连值也不当了。直接出宫。说是出宫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离开。所以他绕路走作室门。经过少府官署附近时。却看到张贺匆匆忙忙的从掖庭跑了出來。那副狼狈的模样像是活见了鬼似的。张贺甚至顾不得看清路面。一跤跌倒在了地上。

    “张令。”张贺就摔在自己眼前。金建想躲开都不行。只能赶上几步将他扶了起來。

    张贺惊魂未定。金建伸手去扶他时。他甚至吓得身子弹跳了起來。连声叫道:“不……不……”

    金建错愕。好在张贺也很快意识到了金建的存在。涣散的眼神慢慢回复清晰。

    “驸马都尉……”张贺的声音十分疲惫。倒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松懈下來后。有种说不出的倦怠。

    “你还好吧。”金建担忧的望着他。眼前的这位老人虽然只是名宦臣。但他却是车骑将军张安世的兄长。所以在宫里也沒人敢轻易小瞧了他。

    张贺虽然已经恢复如常。但金建却心细的发觉他的手指仍掩饰不住的在颤抖。

    “沒事。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张贺客气的冲他一笑。“多谢你。”

    “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并沒有说上几句话。便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金建遥望阳光下的掖庭。不禁纳闷那重重殿阁内到底有什么能惊吓到这位久经风霜的掖庭令。

    张贺回到少府官署后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到了快太黑时。有中黄门过來敲门请他用膳。他恍恍惚惚的叹了口气。这才用水洗了把脸。开门走了出去。用膳用到一半。突然有黄门惊慌失措的跑了來。叫道:“出了事了。陛下受伤了。。宣室殿叫传太医呢。”

    本來在用膳的人群一下就如沸水滴油般炸了起來。少府史乐成不在官署。太医令晚上不当值。.当下慌慌张张的拿了药箱出去。

    他们前脚刚走。马上有人拉住了那黄门问长问短。那黄门吹嘘得唾沫横飞。犹如亲见:“驸马都尉和陛下切磋剑术。真想不到陛下的剑术那么厉害。驸马都尉也很是了得。只是下手未免不知轻重了些……”

    “讲重点。”有人不耐烦的插嘴。

    黄门噎住。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说:“驸马都尉不小心把陛下的胳膊伤了。”

    张贺心中一凛。低着头继续吃饭。这时姗姗來迟的许广汉走了进來。笑呵呵的坐到张贺边上。不知情由的问:“什么事这么热闹。”

    张贺踌躇不决。放下木箸。小声问道:“你怎么看待今上。”

    许广汉笑道:“和昌邑哀王很不一样。”顿了顿。努力寻找能用來形容刘贺性格的词汇。“如果非要定论。我觉得他有孝武风范。陛下的行为看似荒诞。但骨子里很像他的祖父。”

    “哪方面。”

    许广汉一愣。奇怪于张贺的问題怎么问得如此之怪。“各方面。”

    张贺苦笑:“也包括孝武帝的贪恋美色。喜怒无常。”

    若说之前许广汉只是有些感到奇怪。等张贺这句话说出口时。他整个人几乎惊呆了。他错愕的回望张贺。想不明白想來谨慎的张贺怎会冒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來。

    “张……张令。你是否哪里不适。”

    张贺摇了摇头。继续用饭。许广汉瞧他神色黯然。几次想再开口询问详情。又不知道该不该问。思虑再三终是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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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建无心伤了刘贺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张贺自身沉甸甸的压着心事。并沒有空暇再去分心想其他。

    翌日一大早他便去了掖庭。他沒让掖庭丞跟着。只是叫了个黄门去传话。等了近一个时辰。那黄门才讪讪的回來。说:“好大的谱儿。居然放话说有事让张公你自己去见她。她沒空前來。”

    张贺不以为忤。佝偻着腰背点点头。“沒关系。沒关系。”

    一夜之间。他像是老了近十岁。走路都显得沒太多精神。到了门口。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门内已有侍女含笑相迎:“张公。美人一大早就说有客來。真沒想到竟会是你。”

    侍女热情的招呼他进门。这是一间并不算太宽绰的房舍。属于披香殿中的一间配殿。殿内原先的布置清雅朴素。如今添了许多奢华的饰物。倒使得这间原本不大的房舍显得有些逼仄。

    张贺站在堂屋里。正环顾四周。身后有个慵懒的声音说:“真是稀客呢。”

    “老臣见过周阳美人。”

    周阳蒙一身素衣。虽然头上钗簪全无。但仔细分辨仍能看出她曾精心描画过眉黛樱唇。她神情懒懒的。嘴角挂着一抹不在意的笑容:“张令。我怕热。你有什么事便直说了吧。免得多耽误工夫。”

    也不知是不是天太热的关系。张贺站在密不透风的堂上。听着后院喳喳喧闹的知了叫声。额上的汗滴如水珠般直往脖子里灌。

    “那个……”一开口。他发觉自己嗓子又干又燥。如火在烤。说出的声音都似乎被热气黏在了一块儿了。“奉太后诏令。先帝宫人一并迁往平陵奉守。老臣今日來此是想问一声。周阳美人准备何时离宫前往平陵。”

    周阳蒙倚着柱子冷笑。那笑容挂在那张敷满铅华的脸上显得格外叫人心寒。“你老人家好像昨天就已经來过了。不是么。”笑容越放越大。她笑得犹如鲜花绽放。勒紧的曼妙身材也随着笑声在震颤。她根本不让张贺有丝毫退避躲闪的机会。踏前一步。“你不是都看到了沒。陛下夸我伺侯的好。还那么大声的说我是掖庭里最**的妖姬……你向來耳聪目明的。岂有错过之理。”

    她靠得如此之近。张贺甚至能清晰的嗅到她身上喷洒的浓烈熏香。那是宫中的禁忌。。蘅芜香。

    他面色煞白。汗如雨下:“臣……臣不明白美人在说什么。”

    周阳蒙眼眸一利。“平陵我是绝不会去的。我十七岁进宫侍御先帝。从此将女子最美好的十年岁月埋沒在了这寂寂深宫之中。最后却什么都沒得到。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家人把我送进宫來。个个指望着能依靠我飞黄腾达。可他们却沒一个人是真正为我着想的。”她似哭还笑。状似疯癫的仰起头。“先帝驾崩时。我沒觉得多伤心。我只是觉得自己在这未央宫里熬了十年。终于结束了。我可以回家了。虽然我不甘心十年的付出最终什么都沒得到。但至少我不必再继续耗费下去了。我可以回家了……”泪水无声的从她眼角滑落。她厌恶的随手擦去。“可我沒想到。我在这宫里埋沒了十年。最终却连家都不能回。还要被发配到平陵去给死人守墓。凭什么。他生前沒有好好待我。凭什么死了还要我陪他继续耗下去。身为女人。我就那么卑贱吗。”

    面对着她排山倒海般的愤怒指责。张贺终于忍无可忍的一巴掌掴了过去:“身为女子。你并不卑贱。可你身为先帝的宫人。却勾引陛下。与之有染。其心可恶。其行可弃。其罪可诛。”

    通红的指印很快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來。周阳蒙无动于衷的挺直脊梁站着。鄙视的睨了张贺一眼。傲然道:“我既然如此罪不可恕。为何昨日你不当场抓奸。定我死罪。你是掖庭令。你有这个权力不是么。你明明就已经看到了。为何却逃得比耗子还快。既然你认为我是错的。那你躲什么。又或者。你现在大可将我押入掖庭狱。像我这样的贱人只怕早已连去守陵的资格都沒有了吧。”

    张贺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弄得哑口无言。

    周阳蒙嗤笑。得寸进尺。步步相逼。“也许我的确下贱。但至少我知道该怎样利用自己。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反正我生來就是用來利用的。与其让别人利用。不如自己利用……你真要怪。就该怪那受不了诱惑的皇帝。他不仅守不住为人子的丧孝之礼。还和先帝的宫人**后宫……哦。不对。不止是后宫而已。”她笑吟吟的盯着张贺。把他的狼狈难堪尽收眼里。“昨晚陛下受伤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色胆包天的皇帝不仅**了先帝的后宫。还想染指先帝的侍中。。”

    扑通。张贺终于被她吐露的惊天秘闻逼得崩溃。震惊的跌坐在了地上。

    适时男风大盛。自汉开国高祖起始。便屡有男宠与帝共卧起的事件发生。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在这座未央宫内却属于默认的事实。作为掖庭令。张贺并不是不了解帝王们对这种男风的特殊嗜好。只是刘贺的大胆实在超乎他的想象。

    “我不妨告诉你实话。陛下看中的不是金建。而是他哥哥金赏。只是昨晚上被金建误打误撞的碰上了。陛下倒想逗着他俩兄弟玩來着。结果金建那刺头不分轻重就伤了陛下。我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看清楚现在是什么世道。别以为你身后有个车骑将军。就沒人能把你怎么样。你想想金赏是什么身份。陛下敢动金赏。就说明他从來沒把霍光放在眼里。霍光也好。张安世也罢。迟早都得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张贺无语。周阳蒙掏出一份帛书。冷冷的扔到他身上。“这是陛下给你诏书。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张贺抖抖簌簌的摊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皇帝的紫泥印玺。然后才是触目惊心的白底黑字:“诏掖庭令……若敢泄言……腰斩……”

    脑袋胀痛。耳蜗里嗡嗡作响。周阳蒙还在说些什么。他一句都沒听清。只能用最后残存的力气勉强支撑起双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來。他是怎么从周阳蒙的宫里出來的。怎么走回少府官署。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里。事后回想起來他都记不清了。

    他呆呆的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有人猛拍他的大门将他从懵懂状态中惊醒。

    來人竟是欧侯内者令。他的脸上竟也是同样的一副惊魂未定:“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风向改的也实在太快了。”他一进來便关上房门。背靠在门板上呼呼的喘气。“这宫里真是越來越叫人待不下去了。我本打算辞官归家养老。可我儿子沒了。若是辞官离了这宫廷。这副卑贱的身子还能有什么用。我的老妻还得靠我养活啊。”

    内者令说得涕泪纵横。张贺茫然的看着他。不由的想到自己。他的儿子也早死了。剩下年幼的孙子孙女还得靠他养活。

    “张公。你向來比我有见解。你倒是分析分析。这朝廷的局势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样儿。眼下陛下封赏昌邑官吏。明显是想架空霍将军那帮老臣。若是霍将军他们失势。会否连累你我这样的小卒吏跟着倒霉。”

    张贺无力的苦笑:“陛下有孝武风范。年少气盛。不甘心成为先帝那样。一辈子受霍氏摆弄。这样有头脑有主见的皇帝。岂不正是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内者令一副愁苦的表情:“少府史乐成乃是霍光的亲信。若是霍光党众失势。史乐成必然也会受到牵连。我听说现在长乐卫尉安乐本是昌邑丞相。宫中的郎官也都是昌邑人。陛下若要换洗朝廷格局。岂会容你我继续留在宫里。”

    张贺自然明白他的担忧。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霍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自己。因为弟弟张安世几乎就是霍光的臂膀心腹。霍光在立刘贺为帝前急匆匆的将张安世擢升车骑将军。为的也正是牢牢握住京畿车马军权。

    霍光弃刘胥而选刘贺。为的是刘贺年轻荒唐。喜好安逸享乐。这样的人更容易被掌握。然而谁也不会料到年纪轻轻的刘贺竟比刘胥还果绝狠辣。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天里。他用最快的速度提拔了自己的人。相信不用多久。霍光这帮老臣就会被皇帝毫不留情的排挤出去。当然。这是内者令他们这些旁观者可以预见的最坏结果。但是今天从周阳蒙那里回來。张贺就清楚的意识到。以刘贺的个性。这些曾经把持朝政的老臣只怕不仅仅是被架空丢弃那么简单。也许……不仅会丢了仕途。更会丢了性命。

    张贺心乱如麻。思量來思量去总觉得自己已被推上了悬崖峭壁。毫无回旋立足的余地。他闷闷的吐了口气:“饮酒么。”

    内者令是个贪杯好酒之徒。张贺让他陪着喝酒他自然沒有不允之理。几杯酒下肚。他早开怀得忘了來时的初衷。只差沒兴奋得载歌载舞。张贺喝得也不少。可再多的酒酿刺激也始终压不住他心底的焦躁彷徨。

    两人正畅饮得忘我。门上有人叩门。因为沒上门闩。许广汉很自然的推门而入。见屋内两位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对饮。不由闷闷的说:“太医又被传唤到宣室殿了。刚才有人递消息回來。说驸马都尉伤得太重。怕是难以救活了。”

    “什么。”

    “你说谁。”

    许广汉解释:“驸马都尉。。侍中金建。一大早跪在宣室殿门前肉坦请罪。后來不知怎的。说是自己伤了陛下。愧为臣子。突然就撞柱谢罪了……”

    “当啷。”张贺上身前倾。脑袋耷拉的仆倒在食案上。碰翻了盛酒的耳杯。

    “张令。”

    “张公。”

    酒水宛若一条蜿蜒吐信的小蛇。从案上扭动着狰狞的身躯。一点点的钻入张贺灰白的发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