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室丞心急火燎的去了趟建章宫。到下午未时正。霍光在承明殿收到消息。帝后銮驾已从建章宫回到未央宫。这事说奇怪也不算奇怪。皇帝冬天咳得十分厉害。太医下了方子。曾说到天气回暖便会痊愈。这话说得很准。开春时分皇帝的病便一天天的见好。皇帝的病养好了。去年的燕、盖之乱也已经得到了平息。风平浪静后皇帝和皇后自然还得回到未央宫來居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收到消息后的霍光并沒有急着去进谏皇帝。果然沒多久掖庭那边又有消息递过來。皇帝这会儿歇在了椒房殿。不在宣室殿。
“匈奴又派了九千余骑兵南下。屯兵备战。”
“不过据斥候传回消息。这回匈奴在余吾水之北搭桥。观其情形。竟是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这匈奴人到底作何打算。是攻还是退。”
殿内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得正起劲。张安世在一旁悄悄观察霍光的神色。惴惴难安。
霍光道:“派个使者过去。先探探匈奴人的底。这事还得朝议。再问问田丞相的意思。”
众人附议。随后散去。
霍光出了门。拐到一处无人的僻静之处。枝头的嫩蕊正清新的吐露芬芳。几只蜜蜂在花丛间纵舞。张安世走上前正要说话。走廊的那头突然跑來一名气喘吁吁的黄门。
“禀大将军。那女子今早阵痛分娩。已于一刻时前诞下一名男婴。”黄门伏下身子。
霍光点了点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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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君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暴室。头顶的阳光十分充足。可她却仍觉得浑身战栗不止。她踉踉跄跄的从暴室夺门而奔。出了门连路都顾不得看一下。只知道撒腿就跑。
作室里忙碌的杂役从她身边穿梭奔走。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飞进了无数只蜜蜂。等到她终于精疲力竭。脚下被石头绊倒。一个跟斗摔趴在地上时。惊恐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抬头看看四周。却是到了一处木桥下。浅碧色的水流缓缓从桥下通过。她摔在一棵柳树下。柳枝低垂。正轻柔的拂过她的脊背。抬手擦去眼泪。却惊骇的发现自己的手指沾染了鲜红的颜色。她心里一慌。忍不住又呜呜哭了起來。
水面上倒映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水波荡漾。少年的五官模糊在一起。她连滚带爬的凑上前。急切的把双手插入水面。
用力揉搓。恨不能搓下一层皮來。耳蜗内嗡嗡的作鸣声似乎又响起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不生了。不要生了。。”恬儿身上的赭衣已经被血水浸透。她躺在草席上。撕心裂肺的揪着许广汉的手。
暴室丞只匆匆冒了下头。然后人就不见了。啬夫中有些不是阉臣。一并被暴室的女医拒于门外。只留下许广汉在边上帮手。
许广汉心里也急。自己的妻子生养时他也只有守在门外的份。何曾这等直面血淋凄厉的场面。他一心忙着救人。竟也沒留意到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儿何时不见了。
平君是被女医赶出门的。当时她已经吓坏了。回过神后发现啬夫们正用一种暧昧怪异的眼神打量她。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等他们开口唤她。转身夺路而逃。
河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洗净手上沾染的血渍。她颓然的歪倒在树下。天空瓦蓝。浓郁得像块宝石。她仰天大口的吸气。忽然间头顶罩下一片阴影。阳光被遮挡。她感到身上骤然一冷。
“怎么是你。”
头顶的声音有些耳熟。因为逆光。她一时看不清來人的长相。于是慌忙扶着树干站了起來。
“金……金二哥……”
金赏皱着眉打量她:“.”
平君尴尬的傻笑。
“知道这是哪儿吗。”金赏将她拉到桥洞底下。又示意身后跟着的侍从站远了些。“你是怎么进宫的。”
平君脸色煞白。她虽然不是很懂宫里的规矩。却也知道自己一身男装打扮冒名进宫探父是个天大的罪过。她不知道要怎么去跟金赏解释。又怕说漏嘴会对病已不利。于是不管金赏如何训斥。始终低头紧抿着唇。
金赏见她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仍是一言不发。若是换了别人。他早不耐烦的把人丢给卫尉了。哪里值得这么费心思问长问短。
金赏沒办法。只得说:“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问了。这宫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來的。你穿成这样只会更加引人注目……我让人送你出去。”
最后一句正是许平君最期盼的。听到这话。她喜得两眼放光。抬头感激的向金赏投去一瞥。
这座木桥位于未央宫正北。底下流的正是沧池的一条活水支流。过桥再往东走便是天禄阁。天禄阁再往东就是北司马门。北门有公车令以及兵卫严守。出入皆是公卿诸侯。金赏断定许平君这副装扮绝无可能是从北司马门堂而皇之进的宫。
走了两步。他忍不住回头凝望。未央宫的后宫所在近在咫尺。只是那地方是他这个侍中也不可踏足的禁地。。孝武帝朝时。与先帝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韩嫣仗着自己得势。在未央宫内出入掖庭永巷。结果被当时的皇太后赐死。有韩嫣的前车之鉴在。虽然知道也许掖庭内的某个人见到这个小女子会心情大好。他也实在沒胆量在自己的岳父眼皮底下将许平君往那里送。
许平君却对金赏的犹豫丝毫不觉。金赏领她到石渠阁附近便不再往前。只是找了个侍卫领她从作室门出宫。
许平君沿着直城门大街绕道回尚冠里。步行到家是已近酉时正。天色逐渐暗得看不清路面。许夫人正在堂上秉烛抽丝纺线。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幽幽的回荡。
“你去哪了。”
平君满头大汗。魂不守舍。身上的蓝绸衣裳又脏又皱。
许夫人的声音忍不住拔高。厉声道:“你上哪儿混账去了。”
平君吓得往后缩。继而想到今天遭遇的惊惧不禁浑身发抖。一直退到墙壁上。只觉得精疲力竭。惊惧得无法自抑。顺着壁沿滑到地上。呜呜得埋首哭了出來。
许夫人更是惊恐。冲上前一把抱住女儿。连声喊:“君儿。君儿……”
这么一哭一喊。楼上咚咚响起一阵跑动。刘病已跌跌撞撞的从楼梯上蹦跳下來:“平君。平君。”
许夫人在家待了一个下午。竟然不知道刘病已藏在楼上。愕然之余渐渐醒悟。摇着女儿的肩膀。喝道:“你到底去哪了。”
平君呜呜的哭:“我去……母亲你别生气。我去见父亲了……”
许夫人身子晃了晃。一阵目眩:“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你也敢放肆胡來……”
刘病已怕许夫人要打女儿。忙扑上去抱住平君。用背挡住许夫人。叫道:“是我的错。是我出的主意。不关平君的事。”
平君躲在病已怀里。泣不成声:“我……我想父亲……我想他……你总说他忙。可闾里的孩子都说父亲不要我们了……呜呜……”
许夫人听到心酸处。不禁潸然泪下。面色苍白的站在那儿微微发愣。刘病已见机急忙拖着平君上楼。到得楼上的寝室。刘病已点亮灯烛。这才将平君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她虽然狼狈。好在毫发无伤。才要松口气。忽然瞥见她衣角上的红色血迹。不由失声叫道:“你受伤了。”
平君摇头。慢慢定了神。才将今天在宫里所见所闻说了出來。她不懂分娩之事。所以懵懵懂懂很惊恐的描述:“那个女人肯定是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吓得尖叫。她也不会摔跤。她……摔倒后就流好多血。好多……”
刘病已也觉得头皮发麻。但是平君的恐惧更让他感到头疼。于是说:“那也是她有错在先。她要不是一声不吭的站在你们边上。你也不会吓得叫起來。所以……这跟你无关。你就不要自责了。还有。你离开的时候看到她还活着的。你要相信许叔叔。他一定有法子救那女子。所以……嗳。你别哭了。我明天等宫门一开便立即进宫探明消息。你别担心。”
两人还在说话间。许夫人端着一盆清水进來。见两人手拉着手挨在一处。脸色愈发难看:“病已。你该去睡觉了。”
刘病已不敢违抗。点了点头。给许夫人道了安。依依不舍的离开。许夫人把盆放下。淡淡的说:“过來洗洗。把衣裳换下來还给病已。”
平君吱吱唔唔的应声。脱下衣裳。洗过脸。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你不生我的气了。”
许夫人叹道:“你是我的女儿。即便你闯下天大的祸事來。我总也要替你担着的。”抚摸女儿光滑的面颊。不由感慨。“你父亲沒有不要我们。他犯了事。怕连累我们母女……他是个好人。一直很疼爱你的。你要相信你的父亲。”
平君想到方才刘病已的话。不由说:“病已哥哥也是这样对我说。”
许夫人一凛:“你……你和病已……感情真是好。”
平君垂下头:“他是我的哥哥呢。兄妹哪用分什么彼此。他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
许夫人松了口气:“我给你做点吃的。吃完早点睡。”
这一晚平君睡得十分不安稳。夜里盗汗。反复梦到那个赭衣女子披头散发的前來索命。嘴里凄厉的叫着。之后她忽然感觉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女的。肚子一阵儿绞痛。汗如雨下。身下流出许多的血來。
她惊得浑身抽搐。从梦中猛然挣醒。只觉得自己身下一片湿濡。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爬起來点亮床头的灯烛。回头一看。却见雪白的床褥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她吓得失声一叫。扭头一看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自己臀上亦是印着巴掌大一块血迹。
她又是一声尖叫。一时又惊又怕。跳到床上将薄被紧紧罩在自己头上。蒙在被单里瑟瑟发抖。想到自己被那女人索命。那女人肯定是死了。所以用同样的方法來折磨她。要她流血至死。她惧怕得失声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窸窣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有股力道想扯走她头上的被子。她吓得边哭边用力拉被子。
“平君。你怎么了。”被外传來熟悉的呼唤声。
她忽然不动了。被子很快被刘病已扯走。被下蜷缩的女孩儿涕泪纵横。猛地扑到他怀里哭道:“我快要死了。病已哥哥。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
病已被她的一惊一乍吓得不轻。加上自己也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爬起來。一时还不能适应:“你活得好好的。哪里死了。”
平君指着床上的血迹说:“我流血了。我要死了。呜呜……”手指颤抖。脸蒙在他的怀里。自己却再不敢看那滩血。
病已看到血。猛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彻底清醒过來。忙拉住平君打量:“你哪流血了。伤在哪了。要不要紧。”说着。便要撩她的裙子验伤。
平君羞涩。连连退缩不敢言。只是哭泣。
病已急得跺脚:“到底伤哪了。要赶紧包扎啊。”
她摇头:“不是的。不是伤口……反正我活不了了。是那女的來索命了。她流了那么多血……”
病已见她怕得厉害。面色苍白。连嘴唇也似被抽干了血色。不由急得紧紧抱住了她:“不要怕。她要真死了。也是我去填命。是我出的主意。是我让你进宫的。你忘了。你用的是我的门籍。我的名字。她只会來找我。不会找你的。她不认得你的……”
平君越想越心灰。只怕自己一人死了不够。还要连累病已。不由得嚎啕大哭。病已见她哭得伤心。一时沒忍住。竟也淌下泪來。朝天吼道:“不许你欺负平君。有什么事你來找我。我把命给你。。”
一点光亮犹如鬼魅般从门外幽幽飘了进來。两个抱作一团的孩子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齐声尖叫。抖若筛糠。
许夫人手举烛台站在门边。第一眼便看到两个身穿内衣的少年男女跪坐在床上紧紧搂抱在一起。她心里一惊。目光下移。触及女儿裙摆以及床褥上的被单。只觉得脑子里轰地声像是被雷劈到。炸裂开來。她大叫一声。手中的烛台跌落在地。她不管不顾。疯也似的冲上前去。扯住病已的头发一把将他从女儿身边拖开。
“你个畜生。你干了什么。畜生。。禽兽。。”巴掌如雨点般砸下。他的面颊、耳廓、脑后。背脊。无一处沒有挨打。
平君想拦住发狂的母亲。却反被许夫人一个耳光掴在脸上。打得她一个趔趄摔在床上。病已扑上去想护住平君。却被许夫人一手揪住耳朵。一手抓住发鬏。他吃痛大叫。只得顺着力道被她拖出门外。
“滚。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就知道早晚得出事。你……你……”她气得说不出话來。用力摔上门。
病已跪在地上。膝行至门前。用力拍门。哀求道:“婶婶。你别打她。求求你别打她。你打我吧。”
平君哭得不住打噎。直愣愣的看着一向温柔的母亲突然变得如此粗暴。她苍白的面颊上掌印清晰。许夫人又气又怜。刚才发过一通火后。现在反倒冷静下來。
“你到底和他做了什么蠢事。给我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平君瑟瑟的缩在床角。哽咽的将今天发生的事重头叙述了一遍。从早上进宫见到父亲开始。一直说到自己发现下身血流不止。
许夫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只这样。”
平君哭着点头:“我就要死了。母亲若是还生我的气。不如打死我吧。死在母亲手里。总比血流尽而死得好。”
许夫人看着她脸上红彤彤的五指印。心里一阵愧疚:“胡说些什么。不过是女儿家的小事罢了。”将女儿拉到怀里。柔声问她。“肚子疼吗。”
平君摇头:“沒有母亲打得疼。”
“傻女子。”嘴唇附到女儿耳边。轻声将女子的癸水原由一一说出。“这只是初潮而已。说明你是真的长大了。”
平君满面通红。却又心有余悸:“你是说。每个月都要流一次血。那……那个姐姐。也是……”
“她那是十月妊娠。一朝分娩。要生小娃娃了。”
平君打了个哆嗦:“太可怖了。要流那么多的血。”
“又说傻话。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如此。我以前生你也是这样。你以后也要当母亲的。”
平君连连摇头:“我不要。我不要。”
许夫人怜惜的一笑。将女儿脸上的泪痕擦去:“刚才吓坏了吧。”
平君点头:“母亲刚才的样子很吓人。你第一次真的打了我。”
许夫人长长一叹。这时门上砰砰声仍旧不断。刘病已在门外哭得连气都喘不上來。只剩下低低的呜咽:“婶婶。我错了。求你开开门……平君快要死了……她若是死了。我、我……总也要陪着她……”
门终于打开了。他顺着门扉身子软软的趴在门槛上。门内的许夫人缓缓蹲下身。用手巾轻轻替他拭去眼泪。
“病已。婶婶问你一句话。”
病已抬头看向许夫人。
“你喜欢君儿吗。”她牢牢的盯着少年的眼睛。那双眼眸像是荡漾的水波。清澈见底。
病已毫不迟疑的点头。
“你为什么喜欢她。”
“为什么。”少年露出困惑的眼神。喃喃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呀。”
许夫人拉他起身。歉疚道:“看來真的是我想错了。是婶婶对不起你。婶婶以后一定待你如亲儿一般……”
病已不解的看着许夫人。许夫人神情温柔的回望着他。而恰在这时。房内本该已经心绪平复的平君忽然再次呜咽的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