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

作者:李歆

张贺收到消息后,一早便顶着烈日站在作室门前相迎,牛车刚到门口,不等刘病已跳下车,张贺已将他抱下车紧紧搂在了怀里。

    来使见交了差,便自行驾车离去。张贺抱着小病已一路从作室门入未央宫。刚回到少府官署便碰上一些同僚,俱是好奇的对张贺打招呼,张贺也顾不上多寒暄,急匆匆应付过去后,将皇曾孙抱回少府官署内自己住的地方。

    等进了屋关上门,张贺将他放下地,随之整个人也瘫到了地上。刘病已望着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张贺的行为十分怪异,跪坐在地上,双手扶着病已,脑袋耷拉着,过了一阵,忽然从他嗓子里逸出一声尖细的哽咽——张贺哭了。

    刘病已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只觉得触手光滑,并不像几个舅舅那般髭须扎手:“别哭,我保证乖乖的,不捣乱,不顽皮,不给你添麻烦,你别哭了好不好?”

    “王曾孙……”张贺哽咽着抹干眼泪,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见那孩子乌眸黑瞳,肤色虽黑,眉目却仍透着清秀,不禁欢喜道,“王曾孙可还记得我吗?”他极力在这个垂髫小儿身上找寻着当年旧主的影子,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也好。

    刘病已困惑的摇头:“叔公你认得我吗?”

    张贺吸气,踉跄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将他带到堂屋的蔺席上坐,“何止认得,你出生后,太子甚是高兴,弥月抱来予我等瞧时,长得那个叫白嫩水灵啊,别提多惹人怜爱了,我当时还抱了你呢。”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重回那段璀璨的岁月,置身于玉阶金砌的博望苑内,卫太子端坐高席,喜上眉梢,宾客幕僚们彼此称赞道贺……那日是五月初五,祀迎神灵,太子从身上取下一枚身毒国宝镜,史良娣从旁接过,将合采婉转丝绳编成的长命缕系住宝镜,亲手绑到孙儿娇嫩白皙的臂膀上。

    “叔公!”刘病已摇醒了张贺,强迫他从幻镜中抽离。张贺怔忡的出神,半晌才长长的嘘了口气。

    昔日的辉煌与荣耀,已经一去不返了。

    “使不得,王曾孙唤我张贺即可。”

    刘病已虽年幼懵懂,却已略知人事,他不直呼张贺之名,也不再唤他叔公,只是含笑望着他:“外头有人叫门呢。”

    张贺侧耳倾听,方听得果然有人边叩门边喊:“张令!张令!”

    张贺认出声音是掖庭丞的,于是稍整仪容,起身开门。

    “张令!”门外站着一位形容消瘦的年轻男子,肤色白净,透着斯文。刘病已躲在张贺身后,好奇的探出头去,那人本有事相禀,见了刘病已后反愣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的问,“这位……难道就是……”

    张贺将刘病已拖了出来,推到身前笑说:“这是先帝曾孙病已!”

    那人一听,肃然正色,对着刘病已深深一揖:“掖庭丞广汉见过皇曾孙!”

    礼行了一半,便被张贺拦住:“你别吓着这孩子了!”蹲下身,指着那人对刘病已说,“他姓许,名广汉,以后你跟他住一块儿……”

    许广汉惊讶得张大了嘴,想说什么,最终仍又无奈的把话给咽了下去。张贺看在眼里,只当未知,仍是笑吟吟的关注着刘病已的反应。

    刘病已歪着脑袋打量许广汉,见他年纪与自己的表舅们相仿,面相和善,神情倒与史曾有几分相似,于是很轻易的便接受下来,笑道:“好啊!”上前拉住许广汉的手,“我们一起玩吧!”

    许广汉被他拖着手,一路拽进屋。刘病已兴奋的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小木剑,直指对方:“现在你是坏人,我是游侠!我们来玩吧!”不等许广汉反应过来,呼的一声,手中木剑已照着他的胸口直刺了过去。

    许广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刘病已兴奋得尖叫,奋起直追。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着不算宽绰的屋子团团乱转。许广汉累得直喘粗气,一边避开小病已手中不长眼的木剑,一边冲张贺哀声大叫:“张令啊,你饶了广汉吧,我家中尚有妻女要养活啊!”

    张贺倚在门口,面带微笑的看着二人追逐,不紧不慢的回答:“正因你女儿与病已年龄相近,放眼掖庭,让你照顾小孩子岂非再合适不过?”

    许广汉哭笑不得:“我十天半月才轮上休沐归家,何曾有暇抚育过孩子?”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却仍不歇步,继续带着刘病已玩闹嬉戏。

    张贺笑道:“有个孩子在身边热闹,也是好事。我这间屋子大些,和你住的那间对调一下,以后你带着病已就住在这里吧。”

    刘病已玩得满头大汗,张贺着人给他准备了些吃食,等他玩累了,便和许广汉一起陪他吃饭。刘病已胃口极好,仅是麻饼便吃了一块半,张贺怕他积食,不敢让他多吃,他还颇有些不乐意。好容易熬到天黑,折腾了一天的刘病已终于抵挡不住困倦,双臂缠抱着许广汉的腰,蜷缩着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许广汉蹑手蹑脚的将孩子抱上床,看着那张梦中尤在嬉笑的睡脸,不由感慨道:“原还说生怕皇曾孙性情乖僻,难以亲近,现下看来,张令往日的心是白担了。”

    张贺在他身后嘘了口气:“你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许广汉一凛,缩着肩膀从床上爬了下来,压低声说:“我才听到风声,说车骑将军只怕是不行了……”

    张贺闻言浑身一僵,好半天才舒缓过来。窗外的秋蝉似已熬到了尽头,突然吱的声断了音,了无声息。窗牖中透入微微凉风,月影模糊,像搅混的水一样。

    “怎么会这样?”他望着床上安睡的稚嫩容颜,茫然低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属下。

    许广汉清楚他在担忧些什么,刘病已能恢复皇族身份,重入掖庭,仰仗的全是车骑将军的功劳。

    “也许……只是传闻,做不得准的……”他嗫嗫的声辩,“金将军是先帝委任的辅政大臣之一,正当壮年……”

    张贺点点头:“但愿……”他蹲下身子,跪坐在床头,伸手抚触孩子晒曝蜕皮的脸蛋。

    刘病已的呼吸甚微,娇小的身躯蜷缩着,蜜色的肌肤沁出一身薄薄的热汗。张贺取了床上的素扇,一下一下的摇着。刘病已努着红润的小嘴,嘟囔着翻了个身,伏在席上,睡梦酣然。

    但愿……天佑王曾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