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感情上来说,田烈武做不到那么冷血无情。
纵辽主押着那么大宋军民北去,他就已经自责得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寡然无味。如今还留在燕、莫的数万被掳军民,无论如何,田烈武都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此生都记得石越当年在陕西对他说过的话。
他成为武人是为何事?他统兵打仗是为何事?他让自己的爱子亲上前线是为何事?
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守护的。
不能用胜负得失来计算。
田烈武相信他如此做,不算有违宣台的节制。他觉得,即使是真的如颜、刘所料,他的行动影响了宣台的大策,然而,在解救五六万被掳军民与全歼四万辽军之间做选择,石越也会同意他的选择。
所以,他也义无反顾的支持章敦之策。
随时随刻,他都与河间府中数万将士一道,兵不卸甲,等待着探马的报告。
最后一遍巡视完河间城防,自北城下来时,城内的更夫刚过敲过二更。亲兵已经牵了马在城下等候,田烈武上了马,突然感觉到手背上一点冰凉,他抬起头来便见夜空之中,一片片比米粒还小的雪花,正在空中缓缓飘舞、落下。
“郡侯,又下雪了。”与田烈武一道巡城的参军刘近也已经上了马,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一面感慨的说道:“这场雪下下来,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停了。”
田烈武点了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丝忧虑,他突然想到,要与辽军雪战的话,云骑军可从来没有过雪战的经验。昨日起来,田烈武发现云骑军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早操,大感惊讶,召来李昭光等人相问,才知道过去一到冰雪的天气,云骑军的将领们便借口怕损伤战马,全军放假休息,如此上下习以为常。因为前天晚上——也就是二十日晚上那场小雪,于是众人皆理所当然的睡起了懒觉。此事还招致了宣武一军与铁林军的嘲笑,其实这种事在过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自从熙宁年间颁布诸军《操典》后,如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这样的精锐禁军,还是执行甚严的,除了规定的假日,寻常雨雪天气,皆是操练如常。因此在他们眼中,云骑军已成了异类。
但刘近却不知道田烈武在想这些,二人一边按绺徐行,走了数步,又笑道:不过如今便下雪也没什么了,冬衣早已发给各营,说起来,那位陈判官果真不凡石丞相确是知人善用。”
田烈武不由愕然,怔了一下,才斤应汁来他说的是身兼随军圞转运使一职宣抚判官陈圞元凤。
“仁祖时,家父也曾在陕西军中做过巡检,当日下官曾听家父说过,那时将士的冬衣要从京兆府运到各边郡,往往秋天出发,来春未到。那还是太平时节,打仗时更是有时车马拥塞于道,十天半月动弹不得:有时小吏糊涂,发给延州的东西结果送到了秦凤:有时候请的袍子,送来的却是靴子……”
这些事情,田烈武知道刘近说的并无夸张之处,确是实情,他也曾听过不少,也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有时候也不好全怪转运之人,自古以来,转运都非易事。”
“郡侯说得一点没错。”刘近笑道,“家父也曾说,若有人能将转运之事,做得一点都不出错,便是计相也做得。是以下官才觉得那位陈判官,非寻常之人。”
“这皆是因为子明丞相。”田烈武笑道:“丞相用兵,从来都是将转运放在首位的。陈判官虽是随军圞转运使,但这转运之事,我却敢肯定,丞相是要亲自过问的。”
“石丞相以文臣而知兵事,的确令人钦慕。”刘近点点头,突然转头望向田烈武,说道:“不过下官有一事不解——郡侯既然也颇许石相之用兵,为何明明有宣台之成令在前,却反要从章参政之令呢?”
“原来你为的是此事。”田烈武瞥了刘近一眼,笑道。
刘近在马上抱了抱拳,道:“郡侯恕罪,下官身为参军,不敢不尽言。”
“章参政虽然是宣抚副使,可郡侯才是都总管,军中之事,自当决于郡侯。而河北之事,朝圞廷许之石丞相,自当以宣台为尊。况且下官也曾听人议论,道章参政之策,恐怕是出于私心。狙击韩宝难,却是石丞相之功:而救此五万军民易,则是他章参政之功。还有人说,章参政用意不于此,便救了这五万军民,他还是想要对付耶律信的……”
刘近只管说着,直到田烈武的目光移过来,注视着自己,才猛然闭嘴。
田烈武淡淡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这些话,休要乱说。此皆是军中机圞密之事,知者寥寥,如何会有人议论?”
刘近脸上一红,却听田烈武又说道:“这些皆是无稽之谈。我同意章参政之策,并非是因为他是参政或宣抚副使。章参政亦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朝圞廷之事,君到底知之甚少。你可知道,朝圞廷的相公执圞政中,实以章参政最清廉?休说甚么私心,章府几位衙内,至今未有一官半职,也不敢惹事生非,只是安心读书。此是有私心者所为么?章参政不过人为严苛一点,可到底仍是个君子。”
刘近心里不以为然,却不敢反驳,他心中也并不甘心,况相处已有时日,渐渐知道田烈武的性子,也不是如何惧怕他,反又问道:“下官失言,诚非所宜。只是郡侯为何会同意此策?便能救此五万军民,亦不过一时之利:歼灭韩宝,才是真正伤到契丹的筋骨,果能获此大捷,从此契丹震动,恐怕再不敢兴南下牧马之意,这才是事关大局。若纵韩宝遁去,契丹食髓知味,日后更不知有几万军民受害。孰轻孰重,一望可知卫”
田烈武沉默了下来,只是缓缓的摇了摇买,半晌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刘近才突然听田烈武说道:“并非如此。”
他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田烈武又说道:“我觉得,若是对这五万百圞姓见死不救,便是真的全歼了韩宝,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大宋,也非真正的强国。肯为五万百圞姓的性命而放弃全歼四万强敌机会的大宋,才是真正强大的大宋。”
刘近下意识的张口想要反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将田烈武的话在心里慢慢咀嚼,竟不由得呆了。
二人骑着马,沉默的走了好远,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落到刘近的身上,他也没有感觉。过了很久,田烈武忽然又说道:“那才是我想为之战死的大宋。”
不知怎的,这有些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狠狠的撞在了刘近的心上。
肃宁寨。
位于滹沱河北流北岸的这座小城,原是宋朝在河间府地区的军事要寨之一,在辽军南征之后,此寨被辽军攻取,又成为辽主驻跸之所。如今,辽主已经颁诏班师,御驾已经在回国途中,但肃宁寨仍有数万辽军驻扎,城垣内外,依旧是营帐相连,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这成千上万的外表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完全无法分辨,走进其中,便仿若走进一个迷宫一般。但对于任何一个辽军将士来说,这些营帐却是如径渭一般分明。哪些是御帐亲军,哪些是宫分军,哪些是部族军,哪些又是属国军,绝对不会有人搞错。正如宋人从来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宫卫,却没有一个契丹人会将此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