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韩季宣也只能苦笑。吴安国说的当然有道理,不过他语气之中,俨然他才是宋军的大总管,除了对折克行还勉强称一声“折总管”外,对其余诸人,皆毫无敬意。以前他颇闻吴安国之名,只觉得南朝不会用人,将如此名将打发在河套那种地方,此时方知,吴安国能一直在河套做他的知军,已经算是天理不公了。
“蔚州、易州……”韩季宣喃喃自语着,在心里反复掂量着,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他心中突然一个激灵,猛的转头,望着吴安国,颤声道:“吴将军,你莫非在打居庸关的主意?!”
吴安国这时才惊讶的转过头来,看了看韩季宣,淡淡笑道:“韩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章、种在雁门,若折克行能攻下蔚州,留守便只好忍痛放弃朔、应,先攻蔚州之敌,若是折克行能守住蔚州,而将军也攻下了易州,那时……”
“那时局面就会变得有意思了。”吴安国回道,“我听说歧沟关废弃已久,我若自易州北攻范阳,不知耶律信会如何应付?安国虽然不材,但想来靠着北朝太子殿下,大约是奈何我不得的。至于居庸雄关,凭折总管那点人马,九成九是打不下的,他能让耶律冲哥在山后多留一阵子,那便算不错了。但耶律信千万别叫我有机可乘,万一我绕道至幽州之后,与折总管来个里外夹击,甚至撞了大运,石丞相再给折总管增几万人马什么的,便不知这天险究竟守不守得住?若我军侥幸将居庸、易州都给塞住了……”
“将军不会得逞的。”韩季宣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突然提高了声音,但他到底有些底气不足,只要想想蔚州、易州同时失手的后果……他甚至不愿多想,“折克行便攻得下蔚州,亦断然守不住!”
“那便是他的事了。”吴安国轻描淡写的说道,“只不过恕我直言,韩将军,所谓‘飞狐天下险’,其实是要层层叠叠的设置关隘守备的,既便如此,若守备一方无重兵部署,南攻北往,皆极易攻破,是以自古以来,居庸难攻,金陂易下,就北朝这般守法,攻取蔚州,恐非难事。倒是他守不守得住,就难说了。反正能拖耶律冲哥一日,便算一日。做人不可贪得无厌,只要攻下了蔚州,山后便算大乱了;而我只要攻下易州,让范阳鸡犬不宁,大概亦足以令兰陵王如坐针毡了!”
听到吴安国如此不将飞狐诸关放在眼里,韩季宣纵是败军之将,面子上亦不由得有几分难看了,“凭将军这数千之众,要想破金陂、取易州,恐非易事。”
“我何曾说过我要取金陂?”吴安国笑道。
“不取金陂?”韩季宣一愣,然后左右张望,忽然脸色都变了,“这是去五回岭的路!”
“韩将军说的没错。”吴安国忽然停了下来,对身边一个校尉吩咐道:“这次不用太急着赶路了,让大伙歇息一会。”说完,不理那校尉接令离去,跳下马来,从马背驮着的一个口袋掏出一把生谷,一面喂着坐骑,一面又说道:“韩将军有所不知,昨晚忙着烧城,我这几千人马,快没粮草了,放那些百姓和俘虏各自逃命,亦是迫不得已。要不然我也未必那么好心,肯将蔚州让给折总管。毕竟只攻下易州亦没什么用,我此番的目的,说到底,还是打通飞狐道,将山前山后的局面搅得混乱起来。”
“混乱……何止是混乱!”韩季宣此时也只能苦笑,吴安国选择的时机实在是令他无话可说,无论是更早些或者再晚些,就算他取得更大的战果,对战局的影响,都绝对远不如此时下手。韩季宣用他的直觉,嗅到了吴安国此番行动对大辽可能造成的危害会是多么严重。不过此时他已经只是一个降将,虽然心里面还是当自己是辽人,可是对许多事情,也只能无奈的苦笑,“飞狐道,吴将军倒算是彻底打通了,如今谁想守住飞狐都不太容易了。”
吴安国却不理他的讥讽,只是轻抚坐骑,细心的喂着战马,又说道:“如今说这些亦无甚用处了,我现今已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去五阮关量借一些粮草,然后顺便走一条小道去易州。虽然人都说金陂关、易州的形势,其实已为易水所破,但要强攻金陂关,死伤必众,我便这几千人马,死一个少一个,连补充都不会有,只好干些投机取巧的勾当。想来易州守将听到我破了飞狐,就算是为防万一,也总要分一些兵力去加强金陂关的防守,我却自五回岭取间道绕过此关,正好可以插入金陂关与易州之间……”
“吴将军便不怕腹背受敌?!与其如此,将军何不干脆绕道满城?”
“那却太耗时日了。若是北朝太子殿下知道此讯,亲率留守大军前来易州,那安国的处境便尴尬了。”说话间,吴安国已喂完生谷,又从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两块奶酪来,扔了一块给韩季宣,另一块送到嘴里咬一口,边吃边说道:“说不得,只好冒点险,再说我若不让他们觉得我腹背受敌,易州守军大约也不会肯轻易出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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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安国身后约数十步,陈庆远远远的望着正与韩季宣说着话的吴安国,朝身边的徐罗问道:“子布兄,你不是说你们昭武脾性不好,不爱说话的么?”
“是啊。”徐罗一口酒拌一口奶酪的吃着东西,含混不清的回道。
陈庆远皱了皱眉,他实在不知道他们怎么吃得下奶酪这种东西,幸好他随身带了一袋糜饼,此时掏出几粒来,默默扔进口里嚼着,这是一种黍末做的干粮,宋军常备的行军口粮之一,难吃得要死,却被枢密院的官僚们形容为“味美不渴”的美食,陈庆远经常不切实际的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让那些官僚们一个月顿顿吃这种玩意,看他们还说不说“味美不渴”——但尽管如此,陈庆远也是宁肯吃糜饼,不愿吃在他看来膻腥味极重的奶酪,那物什他实在是难以下咽。
不过他的心思很转了回来,“那为何我见昭武与那个降将一直在说话?”
“我如何知道?”徐罗白了他一眼,回道:“昭武的脾性谁说得好?有时明明是上官来了,他爱理不理,路上遇到几个猎人,他说不定便和人家说个没完。不过,其实也没人愿意和他说话,又刻薄又傲慢,我们河套军中的将领,都是和他说完正事便赶紧走人……”说到这儿,他又瞅了陈庆远一眼,道:“你操心这种闲事做甚?快点吃完,马上便要赶路。”
“不是说不急么?”陈庆远一愣。
“不急?”徐罗嘿嘿笑道:“十将军,你还是别太当真。有次在河套和昭武赶路,他也说不急,结果那天才赶了三百里……”
“三百里?!”陈庆远吓了一跳,正要再问,已有传令官骑马从身边驰过,一面大声喊道:“都上马了,抓紧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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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九日傍晚时分。
易州城西南约五十里,鲍河南岸,孔山。吕惠卿与段子介的宋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吕惠卿坐在帅位上,不动声色的聆听着麾下诸将的讨论。虽然不知不觉间,已年过六旬,但大宋朝的这位观文殿大学士、判太原府、建国公,仍然可以左牵黄右擎苍,骑马驰骋。至少在表面上,对于人生的大起大落,他毫无介怀之色。当年他曾经是一国的宰相,所能调动的兵马何止十万,而如今,他麾下的太原兵与段子介的三千定州兵合起来,亦不过八千余众,其中骑军更是不满千人,绝大部分甚至连禁军都不是。而他用以统兵的名号,竟然是可笑的太原都总管府都总管!须知此刻他是身处千里之外的辽国易州境内,离太原府隔着一座太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