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九月二十七日。
滹沱河之东,河间府,乐寿县城之北。北距饶阳约九十里。
一支绵延数里的庞大军队,正沿着乐寿、饶阳之间的道路,不疾不徐的行进着。这支军队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它肯定是宋军,赤红的战旗,赤红的战袍,无不昭示着这一点。但是,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辽军拦子马看到这支宋军,也会感到疑惑。
这支人马近三万之众的军队可谓旗号混杂,大军的前军是额头上刺着青铜面具的环州义勇,紧随其后的是一支奇怪的雄武一军,拥有数以百计的战车,军中还有高举着猎鹰展翅旗的神射军,最后段的则是战旗简陋得只绣了“镇北”两字的镇北军。
而对于统领这支混编部队的何畏之来说,他要做的事情几乎与一个行营都总管没有区别。因为他麾下,永远都不能称为一支军队,而是四支军队。环州义勇对何畏之这个老长官十分尊重,但是,尽管除去伤病折损之后,只余下一千余骑,但是他们的旗号是先帝高宗皇帝亲赐,走到哪儿,他们都觉得自己是鸡立鹤群的。对于他们来说,殿前司的神射军也罢,河朔军的雄武一军也罢,杂牌军的镇北军也罢,都是一路货色——没有必要详加区分,统一简称为“友军”即可。至于神射军,虽然打残到整编下来只剩下一个营的兵力,可他们依然是殿前司禁军,穿着绿色背子,装备精良,能将环州义勇看成“友军”,已属纡尊降贵。而雄武一军则是真正的地头蛇,自以为深得宣台器重,他们的都校病重不能参战,代理指挥的和诜与何畏之一样,都是宣台的参议官,更何况他们本来是由王厚亲自节制,是临时调到何畏之麾下的——他们觉不觉得自己是何畏之的部下,这都还是一个问题——更麻烦的是,雄武一军的兵力,占到何畏之麾下这支大军的一半。甚至可以说,倘若没有雄武一军的加入,不管王厚下达多少命令,何畏之也是绝不会冒然进攻饶阳的。何畏之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以步抗骑是需要资本的,镇北军这七千余步军,最好还是谨慎一点儿使用。
饶阳虽然只有萧岚领着少量宫分军与大群的部族军,可是他们离肃宁也不过六七十里,耶律信的援军随时能到。何况,真是堂堂皇皇的战斗的话,靠着镇北军和环州义勇、神射军残部,他也未必打得过萧岚。
但唯一真正听话的却也只有这一万余人的镇北军。
如果多给他一点时间,何畏之有信心将这三万人马,训练成一支真正的天下精兵。不过,天底下是没有如果的,现在的宋廷,不会让任何人长期统率三万之众的军队。而王厚将雄武一军调来给他,何畏之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在姚麟和种师中渡河之后,趁着韩宝还没有跑之前攻下饶阳,恐怕是王厚做梦都在念叨的事。所以,尽管以步军为主,可他的兵力现在比慕容谦还雄厚。这是何畏之一生带兵最多的时刻,可若他不能攻下饶阳并守住它,从此以后他都不用想着带兵这件事了。
天下不会有完美的事。就着手头这点材料,也得做一桌美味出来。
好在雄武一军,即使在何畏之心里,也认为是值得期待的。
大军缓慢的又走了几里之后,何畏之突然下令全军就地休息。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此时离吃饭的时间也太早了一点。然后,何畏之又让人去将何灌和他的环州义勇全部召了回来。
何畏之的这支军队,不是那种纪律严明的禁军。除了神射营的那几千人还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其余诸军,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回来的何灌和那些环州义勇,经过雄武一军的军阵之时,甚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唿哨声。
但何畏之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种无视军纪的行为。
他将在镇北军统领三千马军的骑将仁多观国和与何灌一道叫到跟前,细声吩咐了些什么,然后,何灌与仁多观国便领着所部的骑兵,卷起战旗,往东北方向扬长而去。
他们走了之后,何畏之才向诸将宣布,他刚刚接到河间府的求援,田烈武在肃宁以东再次被辽军围住了。刚刚从东边飞奔而来的哨探,便是报告此事的。不过,他虽然派出了几乎全部的骑兵,但是全军仍然要继续向饶阳推进,因为这正是大好时机,肃宁不会再有辽军来支援饶阳了。
何畏之旋即调整了兵亐力部署,将神射军调了回来,补充中军,而让雄武一军独自担当前军的任务。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大军又开始继续朝着北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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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前军雄武一军的军阵中。
“我道何畏之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雄武一军都行军参军褚义府撇了撇嘴。
一个参军也有些不屑的说道:“方才处分,便是所谓的‘进退失据’了。便是阳信侯被围,既不当告之军中,乱我军心;亦不当敌情不明,便急急忙忙遣马军赴援。所谓‘远水不解近渴’,当今之计,仍然要先打下饶阳,方是围魏救赵之法。”
“正是,大军已经布阵行军,方才那般调度,若万一有辽虏在近,我军阵形大乱,非遭溃败不可。”褚义府把头转向和诜,又说道:“何畏之虽然好大名声,可他到底从未带过这许多兵。只是王大总管是西军的,总是瞧不起我们河朔军,这支大军,本当由和将军来统御,却偏偏要交给这个连禁军都没正儿八经统率过的何畏之。”
“适之休要胡说。”和诜连忙喝止住褚义府,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一眼都虞侯朱行俭,见朱行俭没有留神这边,这才稍稍放心,沉声说道:“是谁统率大军,无甚要紧,如今不宜有西军、河朔这等门户之见,还要同心协心,方能击败辽虏。”
但其实和诜心里面,对褚义府们的言论,却是颇以为然的。虽然碍于身份,不得不说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却终是心有不甘,想了想,又说道:“何况,便是大总管重用西军将领,亦是因为我们河朔禁军不争气。诸位想想,仗打到现在,除了云骑军,咱们河朔禁军可有甚好说的事迹?尤其是武骑军荆岳,将吾辈的脸都丢光了。”
“昭武亦不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虽说是荆岳不争气,然有一半,亦是枢府向来偏向西军之故。”褚义府却很是不服气,说道:“我雄武一军却非武骑军之流可比,此番出征,必能让朝廷上下,刮目相看。”
自训练环营车阵之后,和诜对于雄武一军的战斗力,也是十分自矜,当下虽不说话,却等于是点默认了。
褚义府又低声说道:“昭武好好看看后面,如今去打饶阳,虽是何畏之统领,可靠的是谁?还不是我们雄武一军?难不成能指望神射军那些残兵败将与镇北军那些乌合之众?”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和诜的脸色,见和诜没有制止之意,舔了舔嘴唇,声音放得更低了,“这一仗,是我们雄武一军卖力,打赢了,却是何畏之之功!下官以为,甚是不值。”
这些话,却是完全说到和诜心坎里去了。这个念头,在他心里面,不知道已经打了多少个转转。但他口里却还是要喝斥道:“适之胡说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