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层面来说,旧党的根基甚至是超越简单的南北地域之分的。大约只是在陕西、益州、两浙路的乡村,倾向石党的士人会略多一些;在江南东、西与福建路的乡村,倾向新党的士人会多一些,除此以外,便都是旧党的天下!
因此之故,亦或是因为旁观者清,韩拖古烈看到了一个宋朝许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政治现实——在宋朝,倘若没有旧党的支持与合作,任何变法、任何政策,都不会有好结果。韩拖古烈相信石越是明白这一点的。在韩拖古烈的观察中,石越一直都在礼让旧党,或许旧党会在中枢失利,以旧党内部的派系矛盾重重来说,这是极有可能的,可是在这个庞大帝国的最底层最根本的地方,却依旧是由旧党的支持者与同情者把持的。倘若中枢的胜利者够聪明的话,那么,不管他取得了多大的胜利,他仍然需要竭力避免不要将旧党变成自己的敌人。
而旧党如今的领袖,不出于范纯仁、吕大防、刘挚、程颐四人。和战大事上,程颐直接影响力有限,刘挚很难接近与游说,韩拖古烈能寄予希望的,就只有范纯仁与吕大防。倘若这两人倾向议和,那么刘挚也很可能同意,如此一来,不管石越心里面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多半也要妥协。小皇帝更加只能屈服。
然而,范纯仁的态度却出乎韩拖古烈意料的强硬。
这也是可以理解之事。韩拖古烈再如何了解宋朝,他到底不可能知道宋朝确切的军费开支与国库积蓄。旧党并非是不想让大宋朝如汉唐一样,有着辽阔的版图与强大的军力,事实上,熙宁、绍圣年间的旧党,年纪大一点的,正是当年支撑着仁宗朝与西夏的战争的那些官员。这些人只不过是比一般新进的官员更加了解战争的困难,而在某些选择之上更加现实而已。
但倘若现实并不需要他们做抉择的话,那么战争也同样可以成为他们的选项。
更何况,范纯仁本身就是旧党诸领袖中,立场最温和者。这个“温和”,当然不是对辽国,而是对新党与石党。他与石越原本就是有极好的私交,对石越也十分信任,在这个时候,只要石越不同意议和,范纯仁断不至于做出釜底抽薪的事来。
韩拖古烈失望而归,回到都亭驿,又有下人来报,称吕大防也婉拒了他求见的请求。
这时候他终于不再怀报幻想,着人将早已写好的辞行表送至礼部,讨了国书,即吩咐韩敌猎与萧继忠并一众随行,收拾行装。宋廷果然也并不慰留,当日皇帝赵煦便颁了敕令,赏赐韩拖古烈一行,又有两府各部寺官员来辞别,并安排了护送的文武官员与军队。
韩拖古烈暗中计算时日,知道耶律信早晚间就要停止和议,重启战端,眼下宋廷虽然待之以礼,但一旦战事重开,那就祸福难料,保不定便会被宋人扣留,当下也不敢再多停,次日便在数百名天武军的护送下,离了汴京。
韩拖古烈虽然一心想要兼程北归,奈何出了汴京,还是宋人的地盘。护送他们一行的宋将,是天武二军的一个指挥使,唤作郑夷中,官阶不高,不过是个正八品的宣节校尉[1],可是为人却不太好相处,绍圣中宋军马匹渐多,天武二军虽是步军,却也配有不少战马,这郑夷中部下五百余众,便个个有马,但他却仍接着步军的速度,每日算着时间,最多走六十里。超过六十里,无论韩拖古烈如何好说歹说,他都多一步也不肯再走。有时候更是托言种种变故,一天下来,连二十里都走不到。韩拖古烈心里着急,想要悄悄贿赂郑夷中,但他却不知道,这郑夷中早就受了陈元凤的嘱托,哪敢违命?离京之前,陈元凤便警告过他,限期到达大名府,只许晚,不许早,早一个时辰到,便要郑夷中项上人头。金银再好,终不如自己的脑袋好。
郑夷中那里既说不通,韩拖古烈也无可奈何,只得外示从容,随着宋军缓缓而行。如此非止一日,转眼之间,便到了九月,而韩拖古烈竟然还没到大名府。一路之上,各是坏消息不断传来,先是传闻辽主知道宋廷终无和意,大怒之下,已经中止和议,深冀一带,已经重燃战火。据说韩宝率军屡次进犯冀州与永静军,向宋军挑战,但王厚始终坚守不出,绝不应战。
此后不久,又传来消息,称宋帝下诏征发京师禁军,除调集了包括宣武二军、骁骑军在内的步骑两万五千余人的禁军,又在京师、河北诸镇及逃难百姓之中,征募精擅武艺的勇壮男子两万余人组成一军,并尽数征调朱仙镇讲武学堂之学员充入军中担任武官,赐名“横塞军”[2],拜天武一军副都指挥使王襄为主将——如此一共征发了步骑近五万人马,组成“南面行营”,又拜熙宁朝宿将、王襄之父王光祖为南面行营都总管,以李舜举为宣抚使司提举一行事务,随军北上,大举增援石越!
这个消息传到韩拖古烈耳中,让他又是惊讶,又是担心。这王光祖本是仁宗朝名将“王铁鞭”王珪之子,将门出身,能征善战,颇有勇略,熙宁初年也曾在河北做过边臣,其时为了一点小纠纷,萧禧率数万大军压境,而王光祖看穿了萧禧只是虚张声势,竟遣他的儿子王襄,当年不过二十来岁,单骑赴会,说退萧禧。此事令萧禧印象十分深刻,曾多次与韩拖古烈言及。但王光祖与王襄都有些时运不济,王光祖做过多任边臣,虽然治军有方,却也没能立下多少了不起的战功,每逢大战,他总是阴差阳错的错过,如熙宁西讨之时,他在广西路;西南夷之乱时,他又调任河东路……最后还因为在黔州路当知州时,对治下夷人过于残暴,受到弹劾罢官,绍圣之后,便调任三衙,并在朱仙镇兼个教官,清闲度日,据说如今已是六十好几。而王襄自当年与萧禧一会之后,二十多年间,皆默默无名,只是在禁中安分守己的做侍卫,偶尔出外,担任过几次“走马承受”的差遣——说白了,就是皇帝派出去的耳目之臣,中规中矩,积功积劳,用了二十多年时间,才做到天武一军的副将,究竟有多少统兵之能,便是韩拖古烈这个“大宋通”,亦不得而知,只怕这其中,主要还是因为他是两朝皇帝的亲信武臣。倒是王襄的幼弟王禀,韩拖古烈数年前还见过一面,弓马出众,颇有当年萧忽古之风,只是当时年纪甚小,掐指算来,如今最多不过二十来岁,官爵未显,世人也未知其名,却不知此番是否也随父兄出征。
故此这赵煦以王光祖为帅、王襄为将,韩拖古烈实是有些讶异的。如今南朝有名的将领不少,如王光祖父子,虽说二十年前还算颇具声名,可若非韩拖古烈曾格外留意,大概如今也已经要算是籍籍无名之辈了。但他也并不会因此而感到放心,在他看来,越是这样的籍籍无名之辈,石越与王厚便越好统制,南朝在河北又多出近五万兵马,于大辽可算不得一个好消息。
韩拖古烈却哪里知道,这其实不过是赵煦在一心简拔亲信而已。此番随这近五万人马北上的,除了李舜举,还有陈元凤!李舜举的“提举一行事务”,是位在诸总管之上要职;而陈元凤本就身兼宣抚判官之职,二人既在军中,这王光祖,其实也就是拱手而已。赵煦有心要将这只大军交给李舜举统率,然如今宋军既废监军之名,又不便公然以内侍掌兵,做为权宜之计,赵煦只好费点周折,以塞两府门下之口。这只大军,石越虽指挥得动,可是却绝对轮不到王厚来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