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尚书省,实际沿袭的是原来的中书门下省,又被称为东府或者东省。但其职权,与中书门下仍有相当的不同。为了方便宰执们办公,它在绍圣年间,又经过一次较大规模的修葺与调整。因为改制后的诸部寺监,虽然名义上都隶属尚书省,但实际上却并不在禁中,而是在皇宫以外,各立衙门,故此修葺之后的尚书省,亦常被宋人称为“政事堂”。但真正的“政事堂”,其实却只是尚书省内的一座小院子而已。
这座小院子座落于禁中右掖门至文德门之间的横街的北面,它东边的建筑直到文德门钟楼为止,西边的建筑直到枢密院为止,也都属于尚书省,是尚书省诸房与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员外郎们办公的地方,其中只有一座小院子,是中书舍人院,算是归属于中书省的。政事堂的所在,便在尚书省建筑群的正中央。院子的正北,便是最狭义上的“政事堂”,一间朴实无华的单层木结构建筑,那是宰执们召开会议时才使用的地方,平时大门紧锁,除了每日洒扫的内侍,无人进去;东西两边,是两列厢房,也都不事纹饰,所有门窗柱壁,皆漆着深红色的红漆,让人感觉单调到乏味,全无半点美感可言。但这里,却正是主宰这个庞大的国家日常运转的地方。东厢房是当值的宰执日常办公的地方,此时则由韩维与范纯仁在此共同办公;西厢房是宰执们接见各级官员、外国使臣,以及谒见官员们休息等候的地方。这东、西厢房也同样是单层木结构建筑,整个政事堂内,唯一的高大建筑,是东厢房南边的水池旁那座三层高的藏书楼——这是如假包换的一座图书馆,尚书省已经有专门的机构分门别列整理、保存各种档案文书、图章典籍,所以,这座藏书楼里面,收藏的都是大宋朝坊间能见到的各种经书、史书、文集,以及各家刊印的报纸……乃是专供宰执们空闲时读书浏览之用。即便完全不知道的人,只要走进政事堂,都可以猜到,这里完全是按着司马光的审美来设计的。只有在被这些简朴得毫无美感可言的建筑环绕的中间空地上,那些树木花草水池假山的布局,才稍稍体现了一点点宋朝的精致巧妙的园林艺术。
韩拖古烈是每次走进这座院子都要情不自禁皱一下眉头的人,他完全无法接受司马光的风格,可是,对于宋朝的那些园林匠人,他是打心眼里发出赞叹,如此逼仄的空间,如此令人望而生厌的建筑,经过这些匠人的点缀,竟然就能生出来一种幽雅怡人的气息!
在这方面,大辽的工匠们,实在相差太远。将来有一天,当自己致仕以后,韩拖古烈在心里面早已经想好,他一定要亲手设计一座真正的园林,就建在大辽的某个地方,让南朝所有的园林,都黯然失色。
这样的念头,即使这次他身负使命,甚而可以说有些忧心忡忡,但是,当他坐在西厢房内,抬眼望着窗外的景致,便抑制不住的,再次从心底浮了上来。
“韩林牙。”一位尚书省的令史走到门外,打断了韩拖古烈的思绪,欠身说道:“韩丞相与范枢使已经到了,请韩林牙移驾相见。”
韩拖古烈连忙起身,整了整衣冠,拱手说了声“劳驾”,出了房间,随着那令史朝北边的一间厢房走去。其实不用人来带路,他也知道韩维与范纯仁会在哪间房间等他,进了房间,与韩维、范纯仁见过礼,看了座,韩拖古烈不待二人发问,抬抬手,便先说道:“韩公、范公,拖古烈此来,是向二公辞行的!”
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了一眼,观察二人的表情,却见韩维正端着一盏茶送到嘴边,听到他的话,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的继续喝着他的茶;范纯仁却关切的向前倾了倾身子,“哦”了一声,温声问道:“不知林牙决定何日启程?”
“在下想越快越好,便择于明日。”
“林牙有使命在身,吾等亦不便多留。”韩维轻轻的啜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接过话来,慢条斯理的说道:“既是如此,吾等当禀明皇上,修国书一封,略致薄礼,聊谢北朝皇帝之情。”
“如此多谢二位相公。”韩拖古烈连忙抱拳谢过,又叹道:“只可惜未得再拜会大宋皇帝一次……”
“皇上此前便已经吩咐过,道林牙大概这数日间便要归国,辞行前不必再面辞,只盼林牙回国之后,仍能以两国通好为念,多多劝谏北朝皇帝,早日退兵,罢干戈,修和议,如此方是两国之福。所谓‘机不可失’,若是此番议和不成,下次再议和之时,恐将不再是今日乾坤!”
韩拖古烈听着韩维慢吞吞的说着这番语近威胁的话——这样的话,南朝如今大概也只有韩维适合说,他德高望重,年纪又足够老,是可以倚老卖老的,而韩拖古烈也可以假装不将他的话视为一种威胁。
但是,韩拖古烈却也知道,他想见宋朝皇帝最后一面的希望,已经破灭。而这个事实,也让他几乎肯定,南朝的议和,并无诚意。否则,若是南朝急于求和的话,赵煦就算再不愿意,也不会不见他。这个时候,韩拖古烈的心,仿若掉进了冰窟一般。
他失神的怔了一会,半是故意,半是自暴自弃,喃喃说道;“如此说来,坊间所传之事,竟是真的了!”
“坊间所传之事?”韩维与范纯仁都愣了一下,范纯仁问道:“不知林牙说的是何事?”
“事已至此,二公又何必再欺瞒?!”韩拖古烈突然拉高了声音,几乎是质问的说道:“汴京便是三岁小儿,如今都在传南朝并无议和之诚意,乃是假议和!二公难道真不知情么?”
但也在韩拖古烈的意料当中,韩维与范纯仁听到他的质问,连眼睛都不曾眨得一下,二人只是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林牙说笑了。”范纯仁轻轻摇了摇头,道:“这等市井谣言,本就不足为信。我大宋是诚心诚意希望两朝能恢复通好之谊,平息刀兵之祸。范某只盼林牙这番话,不是因为北朝没有议和的诚意,便来反打一耙。”
尽管这些反应,全在韩拖古烈的预料之内,可是不知为何,韩拖古烈依然感觉到嘴角凄苦,他望望韩维,望望范纯仁,良久,才叹了口气,道:“韩公、范公!
果然再无转寰之机么了?”
“林牙言重了。”韩维回视着韩拖古烈,缓缓说道:“虽然林牙不肯见信,不过——倘若北朝真有诚意,肯接受我大宋的条款,老朽亦敢向林牙保证,我大宋绝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
范纯仁也点点头,说道:“然某亦不瞒林牙,如今的条款,已是最后的条件。我大宋亦已无法再退步!”
“二公,若贵国果有诚意,现今条款,只须改一个字——由南朝赎回被掳河北百姓——拖古烈敢保证,赎金不超过二十万贯!此于南朝,不过九牛一毛。于我大辽,亦可安抚将士之心……”
“林牙,大辽要以此二十万贯赎金抚将士之心,未知我大宋要以何物来抚将士之心?”范纯仁打断韩拖古烈,反问道。
“兵凶战危,两军交战,胜负难料。韩公、范公,莫要忘记,如今战场之上,还是我大辽据着胜券。况且,若和议不成,我大辽铁骑今岁虽然退回国内,日后却不免边祸未已!二公又何惜这区区二十万贯?邀虚名而招实祸,窃以为恐非智者所为。当年大宋真宗皇帝之时,两朝本已早立盟约,此后百年之间,两国皆再无刀兵之祸,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平心而论,这是于两国社稷、百姓皆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辽宋两国,和则两利,斗则两伤。此理不言自明,二公不会不知。拖古烈亦曾久在南朝,虽知南朝有轻狂之士,颇以岁币为嫌,然于士林之间,亦曾闻得些真知灼见——我大辽自与南朝开放互市,敝国之中,无论贵贱,皆爱南朝器物精美,南朝每岁河北沿边关税之收入,便何止十万贯?而敞国为了满足与南朝之互市,牛马羊群,尽入河北,仍不能止,不得不使百姓采参药于深山,摘东珠于渤海——纵是如此,犹不能偿。我大辽每岁于两国互市之上,屡屡亏空,而自熙宁以来,又有取消岁币之盟,如此则大辽日穷而大宋日富。此虽中智以下,知其中必有不堪者。是故司马陈王执政之时,又立新约,以全大宋之仁,大辽之义。故斯时两国太平无事,全因司马陈王深谋远虑、宅心仁厚,其德泽亦被于大辽。此番两国交恶,亦是由贵国君臣惑于一二轻狂之士,而招致边衅,未可一味归罪我大辽背盟。然如今事已如此,过往之事,深究无益,拖古烈所不解者,是二公又何惜这区区二十万缗铜钱,而不顾千万将士之性命?在下听闻,当年贵国王韶开熙河,半年有奇,所耗缗钱便超过七百万贯!王韶之开熙河,又如何能与今日之河北相比?今日二公惜此区区二十万贯,恐他日付出二千万贯,亦难止战祸!非是拖古烈出言不逊,然则若今日盟约不成,河北之胜负休去说它,只恐此后数十年间,贵国西北边郡,难有一日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