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从龙的担忧,却也不算全是杞人忧天。正如唐康所猜到的,皇帝赵煦的的确确是迫于两府的压力,而不得不点头同意接纳辽使,然而石越也低估了赵煦不甘心受人摆布的心意。这一次的议和,虽然朝中有韩维与范纯仁极力主持,可即便是在御前会议中,也是态度分化的。其中枢密副使许将、刑部尚书李清臣、翰林学士苏轼、工部侍郎曾布、权太府寺卿沈括、权知军器监事蔡卞、职方馆知事种建中等七人立场皆十分鲜明,全靠韩维与范纯仁一再保证和议条款绝不会辱国,又用数十万的流民问题向他们施加压力,御前会议这才算勉强达成一致。然而,分歧仍然存在。赵煦年纪虽轻,但对于“异论相搅”这等家传的帝王之术,却是毫不陌生。对于一个新掌握权力的君主来说,臣子们之间出现大分歧,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利用他们的矛盾趁机得利,竖立起自己的权威,这也算是必修的一课。更何况,这一次的政策,的确是赵煦所无法接受的。
因此,他故意在向太后面前说出石越、韩忠彦是霍光这样的话来。而这句话也不出他所料很快便流传出去,许多本就不满的人、望风承旨的人、对石越与韩忠彦有私怨的人,立即读懂了这句流言的意思,在他的鼓励下,弹劾当政者的奏状,便如雪片一般飞进宫中。
读“弹章”这种东西的技巧,此前太皇太后跟他说过,后来清河也说过、桑充国也讲过,赵煦早就知道,绝大多数的“弹章”中,总免不了要有些不尽不安、夸大其辞的话——太皇太后、清河、桑充国所说的重点,当然是希望他既能分辨这些,又不要因此而拒谏。要做一个好皇帝,最重要的当然是兼听则明,倘若因为“弹章”中在些夸大不实之语,便扔到一边,不去留意其中的可取之处,这很容易就会成为一个致命的弱点,而被奸臣所利用。许多自以为聪明的君主,便都栽在了这个弱点上。
道理虽然早就懂得,可真的见识到之后,赵煦却仍然禁不住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反感。
譬如这一次,有不少人便在奏状中,将石越骂了个狗血淋头,称他不过徒有虚名,宣抚三路,自开战以来,却是每战必败,故闻敌而丧胆,又惧怕朝廷问罪,是以才又生出议和之意,全然不顾出征之初的豪言,甚至将他与后蜀的王昭远相提并论。又称皇帝当日下《讨契丹诏》,明言“凡敌未退出吾土而有敢言和者当斩于东市”,石越身犯此令,纵皇帝念及往日功劳,不将他赐死,也不当再以军权付之云云。
赵煦固然对于石越有许多的不满,但是要说他是后蜀的王昭远之流,他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的。那王昭远原是五代末年天下间一大笑柄,他在后蜀掌握大权,就自比诸葛武侯,先是自不量力,傻乎乎想要与北汉夹攻宋朝,结果不仅联络北汉的使者半道叛逃宋朝,还引火烧身,引来宋军攻蜀。他至此还是十分狂妄,蜀主令他率军抵抗,他还声称“取中原如反掌”,哪料到最后连战连败,一路逃跑,竟被宋军活捉,后蜀也因此亡国。那些人将石越与王昭远相比,就算是赵煦,也觉得未免诬之过甚。虽说开战以来连战连败,可宋军却从未乱过阵脚,若是那些个败仗也要算到石越头上,连赵煦也觉得冤枉了一些。
可尽管如此,这些“弹章”,仍然不失为赵煦手中得力的武器。
这便是身为万乘至尊的好处。如果他愿意,他依然可以将这些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当成石越的罪名,加以问责。
当然,做这种事会面临多大的阻力,赵煦也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而已。给石越一点压力就可以了,真的要罢掉他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官家!”庞天寿蹑手蹑脚的进来,打断了赵煦的暇思,“守义公仁多保忠已在殿外候旨。”
赵煦“唔”了一声,连忙收拢思绪,道:“宣他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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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仁多保忠回京之后。小皇帝第一次召见他。其实这谈不上有何特别之处,即便是很亲贵的皇亲国戚,也不是天天能见着皇帝的。办了差遣回来,皇帝见或不见,都是很寻常的事情。然而,不管怎么说,仁多保忠这次却是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回京,因此总是有些许的尴尬与忐忑。陪着韩拖古烈一行抵京之后,仁多保忠去太皇太后灵前哭了一场,又上了封请罪的札子,便回到府上,闭门不出。就这么着关在家里两三天,没想到皇帝突然又说要召见他,这不仅是让他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而且还有点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感觉。
仁多保忠离开汴京的时间其实很短,然而在再次回来之后,宫里面的情形,便已让他颇有物是人非之叹。垂帘时期宫中最得势的陈衍与清河郡主,如今都已是昨日黄花。陈衍在忙于太皇太后的山陵之事,而清河郡主则退居家中,深居简出,整日替太皇太后念佛讼经。曾经炙手可热的两个人,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可以让人看到他们凄凉的下场。而如今宫内的权贵,摇身一变,换成了李舜举、庞天寿、童贯三人。尤其是李、庞二人,极得新帝的信任,李舜举官拜入内内侍省都都知,这是从五品的高官,“内臣极品”,是大宋朝宦官所能做到最高位置,号称“内宰相”
:而庞天寿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入内省内东头供奉官,但他是一直跟着皇帝的从龙之臣,自非寻常内侍可比。再加上内西头供奉官童贯,这三人,都是当年雍王叛乱之夜,曾经拼了死命保护小皇帝的宦官。因此,这其中的酬庸之意,倒也十分明显。
想到这些,仁多保忠心里面又更加安慰几分。
不管怎么说,小皇帝对于那些忠于他的人,并不算十分薄情。
他小心翼翼的随着庞天寿进到殿中,行过大礼,听到皇帝淡淡的叫了一声“平身”,又谢恩起身,低着头侍立在殿下,静静等待皇帝发问。但他耐心的等了许久,左等右等,都不见皇帝说话。仁多保忠心下纳闷,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偷看了一眼,却见赵煦提着笔,还在批阅奏章。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赵煦仿佛又长高了不少,一张清秀苍白的脸上,更又多了几分阴沉的感觉。
仁多保忠哪敢催促,只好继续侍立等候。这却是一番好等,幸好他是武将出身,久站倒还不算什么,只是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心里面不免又打着小鼓,胡思乱想。便这么着等了约小半个时辰,才忽然听到皇帝问道:“守义公,朕听说你生了两个好儿子。”
仁多保忠愣了一下,再没想到皇帝一开口是说这个,他又不知皇帝的意思,只得躬身回道:“臣惶恐,臣有失教养……”
“什么有失教养?”赵煦也不料仁多保忠会如此狼狈,不禁笑出声来,又笑道:“卿家三郎十几岁便能守东光,若这也是有失教养,耶律信大概会气死。朕听说韩拖古烈这次来,还特意问守东光的少年是谁家子弟?”
仁多保忠这才算真正松了口气,谦道:“陛下谬赞了。”心里却是不住的苦笑。这次他率两子出征,当日渡河之前,他是安排第三子仁多观明去冀州的,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仁多观明少年心性,将他的话完全置之脑后,自己又跑回了东光。结果差点父子三人都为宋朝尽忠。这次他回京,又想将两个儿子一并带回来,不料又是一个也不肯听他的,仁多观国在冀州时便自告奋勇,随何畏之救援东光,如今颇受何畏之赏识,在镇北军中如鱼得水,再不肯走。而仁多观明被王厚荐了个行军参军之职,“回京”二字,更是提都不用提。此时皇帝当面夸奖三郎,他脸上虽觉光彩,可心里面,倒是担忧更多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