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背营结阵,与辽军之间,相隔不过一里多点。刘延庆与刘法在营中一座高台上观战,他以为任刚中出营便是恶战,手心里正捏了一把,不料那辽军竟是不急不忙,待到宋军结阵已毕,方才自阵中冲出一骑。
休说刘延庆,便是刘法,亦觉愕然。二人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单挑?”当时两军对阵,偶尔也有戏剧中的单挑之事,当年宋夏僵持之时,边境的小股冲突,武将好勇逞强,单挑之事的确不少。但如今却是两国之间的倾国之战,岂能逞这种个人的武勇?
果然,便见任刚中大旗一挥,宋军纷纷张弓搭箭,那辽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项王之勇,照样要被成刺猬一般。
但那辽人出得大阵数步,便即停了下来,用十分标准的汴京官话大声喊道:“对面宋军听好了,吾乃是大辽先锋都统晋国公韩都统麾下折冲都尉李白,敢问对面宋军主将何人?”
刘延庆听到对面这人竟然叫“李白”,扑地一声笑出声来。刘法本是沉稳,此时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边诸将,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说苏轼之名他们是知道的,但是李白是谁却是从未听过,也不知道二人笑什么,便是李琨,也只觉得“李白”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却也不太关心,只问道:“翊麾,这折冲都尉又是何官?如何从未听说过?”
刘延庆却也不太清楚。他虽识文断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晓唐代典章,他不知辽国官制中保存了许多大唐遗制,只是往往只是虚衔,听起来十分威风,实则半点实权也没有。这官名他也从未听说,拿眼去看刘法,却见刘法望他的眼神中也有请教之意。他知道刘法也不懂,便放下心来,信口说道:“大约与本朝某某校尉相当,此契丹用以笼络汉人之法。”
李琨听了这文绉绉的话,却没听懂,只好又问道:“这官大不?”
刘延庆哪知这官大不大,只是见这李白只怕连在这千骑辽军中都不是主将,当下笃定的说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来是个陪戎校尉。”李琨立时大为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其实这折冲校尉若在大唐之时,那便是高级武将,此地无一人能及。但这时却是大宋,此处以刘延庆最有文化,他说是九品,便自是九品无疑。刘法撇了撇嘴,骂道:“直娘贼,一个九品小官,喊个鸟话!擂鼓!”
他话音一落,立时鼓声雷动,营外任刚中原本正准备答话,忽听到营中鼓声大作,立即一夹战马,高声呦喝一声,率先冲向辽军,张弓搭箭,便听弓弦微响,一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来喊话,要从宋军答话之中,探听一些虚实,不料宋军全无礼数,突然发难,他本来武艺尚可,只是猝不及防之下,却吃了任刚中这一箭,慌忙拍马往阵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阵中,只听到身后宋军杀声大作,面前辽军亦是角声齐鸣,一队队骑兵高举着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冲来。大辽军法颇严,李白虽是负伤,他若再退,必被迎面而来的辽军一刀砍了,只慌乱又拔转马头,忍痛冲向宋军。
这一番大战,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刘延庆在营寨中亦看得惊心动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时,亦曾与辽军野战过,虽知宫卫骑军厉害,但拱圣军并未吃亏,反稍占上风,因此心里只是觉得拱圣军之败,不过是输在辽军兵力太多,而拱圣军孤立无援。其后骁胜军被宫卫骑军击退,他私下里还觉得是骁胜军无能。
但这回换了一个身份与角度,再亲眼来旁观宫卫骑军与任刚中大战,这才觉得纵是野战,拱圣军既便对上同等人数的宫卫骑军,虽然可以占优,也未必能稳操胜券。横山蕃军与渭州蕃骑都称得上是精兵,任刚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时与兵力相差无几的宫卫骑军交战,不但占不到半点便宜,随着时间推移,反倒渐渐落了下风。
他不知道辽军有八万宫卫骑军,各宫战斗力也难免有高下之别。此番韩宝派来试探的五千人马,由萧吼统率,便在宫卫骑军中,也能傲视同侪。契丹亦是马背上的民族,男孩自小骑羊骑马,甚而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觉,又民风尚武,小时射兔,长大射鹰。兼之萧佑丹执政十几年,整军经武,东征西讨,国力强盛,辽军之强,较之耶律德光之时,亦有过之。而宋朝虽汉人习武之风仍然极为普遍,熙宁、绍圣以来,宋廷亦大加倡导,但宋地风俗毕竟与辽国不同,刀剑弓箭,并非平常人家必备之物,骑马更是非中产之家莫办,因此男孩从小骑马射箭,舞刀练棍,也须得中产之家,才有此条件。可是宋军至今仍是募兵制为主,熙宁、绍圣以来,武人地位虽然大有改善,但说社会习俗要几十年间便颠覆过来,却也绝不可能。大宋中产之家的男孩,皆是习文不成,方去经商,经商不成,又不愿务农,方肯从军。便是从军,这等中产之家出身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个出身,以其素质,也的确能很快能在军中做个小官。拱圣军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这种“良家子”,再加上姚兕治军之能,战斗力确能稍胜宫卫骑军。但是一般的宋军,普通士兵要么是代代从军,要么是自穷人之中征募。代代从军者,其弊在于奸滑难制;自穷人中征募者,其弊则在底子太差,若无严格长期之训练,便只是乌合之众。因此,自兵源上来说,宋朝要赶上辽国,非得再有二十年莫办。此前刘延庆以拱圣军为标竿来衡量宫卫骑军,自然要失之偏颇。这时再看渭州蕃骑与横山蕃军与宫卫骑军交手,观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这两支蕃军,仅以兵源素质来说,大部分禁军都难以相提并论,但这时遇上辽军精锐,竟然会落了下风。这时刘延庆才突然想到,难怪慕容谦坐拥两万余骑军,却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后,立时退守真定、祁州,不肯与韩宝争雄。
刘延庆眼见着己军要打不过辽人,便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增兵,去助任刚中一臂之力。但他方朝刘法转过头,刘法便象是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任将军尚可支持。翊麾且看后边的辽军……”
刘延庆闻言望去,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原来不知不觉间,后面那几千未参战的辽军又推进了几十步。显然是这一千辽军久战之下,辽军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但是惧于宋军主力未动,也不肯轻易先将兵力投入战斗。
刘延庆心里也明白,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比的就是体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后还有生力军可加入战斗,哪一方便是最后的胜利者。辽军兵多,宋军若仓促将主力投入战斗,最后赢的,便一定会是辽军。
他只得又沉住气,再看营前的战斗。只见任刚中果然了得,他身上战袍尽被鲜血染死,但手持长矛,在乱军之中往返冲杀,竟是丝毫不见疲态。
这一仗,自未正时分左右开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时分,整整打了两个半时辰。直看得刘延庆唇干舌燥,几次都以为任刚中要支撑不住,但眼见刘法如同一座木塑一般一动不动,也只得强行忍耐。而辽军见宋军营寨中分明还有不少人马,却不肯出战,他们不知宋军虚实,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宋军不肯示弱,不愿先鸣金收兵,辽军明明占优,就更加不甘心了。于是直到天色全黑,双方才不得不罢战,各自抢了伤兵与战死的同袍回去。辽军又退了数里,在一座早无空无一人的村庄中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