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种观点却与汴京市民也是不一致的。汴京的普通市民虽然并不真正仇恨契丹人,也不会真正有屈辱感,但是他们的态度总是易受左右的,如果白水潭的士子们都说不恢复燕云是一种奇耻大辱的话,用不了几天,他们就会慷慨激昂的相信那真是一种“奇耻大辱”。因为战争对于他们来说,始终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就如同看戏一样。
田烈武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也许是在陕西带兵时,不知不觉间产生的。
况且,既然是君实相公与子明相公都支持的事,总是有道理的。
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过杨士芳或者唐康、李敦敏他们。因为他知道那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始终都不会知道究竟谁对谁错。他们的态度一直是不容置疑的,田烈武心理很清楚,如果他坚持不同的立场,很可能就会马上失去这些朋友。
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是他田烈武所能决定的,他不想再这种事情上费太多的心思。
田烈武一面想着,就在他觉得今天仍然将一无所获的时候,他读到了一行字。
“其六,曰破火炮”
虽然对于恢复燕云并不是那么的有同感,但是,对于如何应对辽军在阵战时使用火炮,田烈武的兴趣,可一点也不亚于任何人。以前,宋军将领所面对的最大问题,是如何以步破骑。但自从耶律冲哥去的伊丽河大捷以后,取而代之的新问题便是,步兵方阵如何对于辽军的火炮与骑兵。
大宋的谋臣武将们倒是提出来不少的办法,但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各执己见,争论不休,而事实究竟如何,没有实战的检验,谁也不知道答案。田烈武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在密院、兵部、三衙都不受到认可。支持他的人倒不是没有,比如章楶就是赞同他的想法的,而且章楶章质夫可以说是种谔、刘昌祚这些老将去逝后,西军中首屈一指的名将,但是章质夫不是寻常武官,他是省元出身,说到底,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书生,他又极受石越、范纯仁的重视,因此,绍圣以后,又换了文资,如今已是河东路转运使,接下来眼见着就是寺卿、侍郎,就算进两府,也未必不可能,但也因为如此,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这几年却是大大削弱了。
所以如章楶的支持,只能算是一种心理安慰。
但田烈武的想法不被重视,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的观点几乎显得有点消极、甚至是笨拙。
田烈武相信,火炮之应用于野战,实际上是对军队之纪律性与荣誉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除了令禁军变得更有纪律,别无良法。
他的观点被认为等于没说。
但是,田烈武却不是无的放矢。宁年间的禁军整编,的确加强了军队的纪律与荣誉,尤其是对西军来说,效果显著——比如在熙宁整编以前,宋军的弓手们,每齐射一次,就必须阵前发放一次赏钱,一旦赏钱不能及时发放,士兵们就随时有一哄而散的可能——这是五代的骄兵悍将们留下来的弊病,在建国之初,甚至连太宗皇帝也无可奈何,当年他第一次北伐失败,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攻下北汉后的赏钱没能及时发放。
这些弊病,历经几朝的缓慢改变,在熙宁整编后,因为讲武学堂、节级制度、卫尉寺军法官……还有战争的考验,西军其实不亚于发生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改变。但这种改变的发生,若没有仁宗朝一来韩维、范仲淹们对西军的影响,与西夏人持续的战争,也不可能轻易成功。
这一点,河朔禁军就是个鲜明得对比。同样经历过整编,在河朔禁军身上,是找不到多少荣誉感的。他们不知道为何而战,也没有严明的纪律。这样的军队,无论相处多少办法来,当火炮轰向他们的头顶,不要说维持阵形,接下来的溃散都只是迟早问题。
即使是西军,也必须要有更加严酷的军法约束。
火炮与弓箭完全不同,密集的箭雨看起来吓人,但是在严密的步兵方阵面前,造成的杀伤是有限的。而火炮则会直接落在方阵中间,每一次爆炸,都会造成可观的伤亡。
所以,田烈武认为事情其实很简单,以前是要求士兵在密集的矢石面前,不动如山,维持阵形,直至敌人先发生动摇。而如今,则是要求士兵在火炮面前做到这一点。
但人人都会怕死。
若是士兵们能受节气、礼义的感召,自然不会怕死,这比起赏钱来说更加有用。但这种东西难以依赖,因此平时严厉的训练,严明的军法,以及慷慨大方的赏赐,每一样都必不可少。
但是大部分人却觉得严明军法不过是老生常谈,许多人都见识过火炮的威力,因此在心底里都认为田烈武所要求的军队纪律,是不可能出现的——人人都觉得西军已经够好了,不可能要求再多。对于河朔禁军,他们更加是不抱任何希望。
有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既然辽人已经有了火炮,就迟早要落到宋军的头上。因此,田烈武才认为,与其说是琢磨如何对付辽军的火炮,倒不如说就是要学会如何挨炮轰。
而且,人们似乎已经忘记,其实西军也已经十多年没有打过仗了。
让田烈武意外的是,他手中的这篇策论,竟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人列了好几条应对辽军火炮的方法,其中第一条辨识“明纪律”,此外诸如“兵无常法”、“增建神卫营”诸条,也皆算是真知灼见,切中要害。
他连忙翻出随策论一起送来的名刺,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永丰张叔夜。田烈武凝神想了一会,终于确认自己以前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张叔夜”的名字,他手里翻弄着名刺,正要叫管家去问一下此人的来历,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他方站起身来,便见一个小厮小跑着到了他暖阁的外面,见着田烈武,忙叉手站定,禀道:“侯爷,武城侯来了。”
“不是该他当值么……”田烈武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已见着杨士芳大步走了进来,他连忙上前两步,行了一礼,笑着问道:“大哥此来……”
自绍圣以来,杨士芳与田烈武同掌班直侍卫,随侍皇帝左右,关系亲密,非他人可比。杨士芳在田府是熟来熟往了,也不拘礼,自己坐了,瞥了一眼案上的名刺与策论,笑道:“你算是个秀才,还有心看这些——可知唐康时回来了?”
“啊?!”田烈武知道杨士芳平时不苟言笑,见他神情,知道必定有事,忙问道:“他何时回来的,可谈成了?”
“谈算是谈成了。”杨士芳笑道,“不过方才在小东门召见,唐康时在太皇太后面前力陈辽人就要南下!”
“什么?!”田烈武一时惊呆了。“这……既是谈成了……”
“司马相公也不肯相信。”杨士芳的神情,完全是兴高采烈,“但唐康时也是个谨慎人,没有十二成把握,如何敢在太皇太后面前下这种断语?莫不是嫌官做得太大了?”他心情甚是高兴,一面说着,又见到田烈武手中的名刺,便笑道:“如何?觅着什么贤材了?”田烈武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顺手递过名刺给杨士芳,道:“大哥可听说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