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唐康却首先是隐隐感觉到其中的不对。
因为这不是一件可以宣扬的事情!
无论对宋朝,对契丹,都是如此。
便是三岁小儿也当知道,无论辽国拿出什么证据来,宋朝肯定会断然否认的。宋朝绝不会但担这样的罪名,而谁又真的能有本事证明十六年前的事?纵是契丹人有司马梦求的画像,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只要宋朝抵死不认,契丹若就此纠缠,反而只能自取其辱。
况且,说到底,这对于契丹君臣,难道又是什么光彩的事么?告诉天下人契丹的皇帝被宋朝的细作给杀了?这等事情,应当是只能打落牙和血吞的,说出来也不过是丢人现眼。便如大宋的太宗皇帝,实际是死于辽人的箭伤发作,但大宋君臣纵是心知肚明,咬牙切齿,却也没谁会公开宣扬。因为这丢的可是宋朝的人!而且一旦公开宣扬了,那宋辽两国,从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双方外交回旋的余地也就立即变得非常小——两国之间,除了“正在交战”与“准备交战”以外,几乎不可能再有第三种状态存在。
司马梦求之事,道理也是一样的。但他面前这个契丹官员竟然这般气势汹汹的来质问,而且竟然似是认定他定然知情,唐康一念及此,心中顿生疑窦
是契丹君臣乍闻此时真相,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若是如此,那么他与童贯多半性命难保,难免被契丹人盛怒之下,杀了泄愤。若是如此,唐康自然不肯引颈待戳,说不得只好拼个鱼死网破。但唐康绝非一勇之夫,他马上想到,契丹人若真要问罪于他们,自当盛陈兵甲,遣使细数宋朝罪恶,然后将他们枭首示众,送回汴京。
这才像个报复的样子!
但如今契丹人来的不过是一个汉官,更无将要斧钺加身的架势。
更何况,辽主耶律浚真的想要为父报仇吗?
这才是个大大的疑问。
唐康根本不相信耶律浚对那个杀了他亲生母亲的父亲有多少感情。别说石越曾经向唐康暗示过,射杀耶律洪基的并非司马梦求,而是另有其人。况且,即便那人真是司马梦求,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耶律浚的皇位,正是从他父亲手里夺来的!真正想弑父的人不正是他本人么?除非耶律浚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宋朝交恶,并且不留后路,否则的话,翻脸的借口成千上万,唐康还真是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耶律浚要选择这件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果然契丹要宣扬这事,那耶律浚要向他的臣民有个交代,就只能与宋朝拼个你死我活了。
但以如今宋辽的实力,除非耶律浚已经自大到疯狂了,唐康想不出什么理由他要给自己去找这么一个绞索。
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耶律浚的意思!
唐康心里飞快的计算着,几乎只是刹那间就翻过无数的念头。他狐疑地望着面前这个契丹官员,心里琢磨着,这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竟然让这人能铤而走险?
他是想从唐康这里逼出一言半语,然后迫使辽主耶律浚公开接受此事!
如此一来,辽主就只能对宋朝开战,再无他途。
若他们只是想要一场战争的话,唐康其实在心里倒是求之不得。但是,他可不想回到汴京后受到清算。而且——难道这人和宋朝有什么私怨到了要不择手段的地步?还是,他不过是要借此激烈的手段,来铲除他的一个极难对付的政敌?甚至不惜同归于尽?不论他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这么做,都是冒着绝大的风险。契丹人内部自己拿这事做筹码来打击政敌,倒还罢了,但将此事拿到唐康面前,那便真的是不怕丢人现眼了。即便他能成功的迫使耶律浚在压力下做一些对他有利的事,迟早耶律浚也会清算他今日的所作所为。若是失败,后果更不堪设想。
这个人若是站在悬崖边上,在做拼死的反击,那他心里究竟藏着多深的怨恨?
契丹的权力斗争,的确要比大宋血腥的多。
但这些,又关唐康何事?
唐康心中计议,也不过眨眼间事,众人只见他神情,倒像是被那人的话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愣道:“足下这话,我却是听不懂。”
那人冷笑一声,又朝一个随从打了个眼色,那随从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幅卷轴来,递给唐康。唐康心里已知这必是司马梦求的画像,他一面缓缓打开,一面故意递到童贯面前一些,便听童贯讶然“噫”了一声。唐康因抬头问道:“这画像你却是从哪得来的?”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冷言道:“此人二位想来亦是识得的!”
“倒的确是有几分相似。”唐康瞥了那人一眼,笑道:“这画中之人,确有七八分像是云阳侯——看来北朝通事局真是不可小觑了。不过路人皆知,云阳侯如今可不掌职方馆了,这画像来得晚了几年”
“是么?”那人听到此言,突然厉声道:“都承亦说他是云阳侯司马梦求么?!”
这一喝之下,唐康顿时一脸愕然,奇怪的望着那人。
“但此人却是马林水!”
“马林水?”唐康脸上的神情,更是茫然不知谓。
“都承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六年前,大逆不道”
“唔!”唐康忽然大叫一声,打断那人,“我想起来了”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指着那人,半真半假,捧腹大笑起来。“你是是说,云云阳侯是是那什么什么马什么水?”
那人却并不动容,仍只是板着脸,冷冷地望着唐康,厉声道:“适才都承亦已亲口承认,此人乃是南朝的云阳侯司马”
他话没说完,已是被唐康笑着打断,便见唐康一面摆手,一面跌足大笑道:“足下倒爱说笑。可荒唐,荒唐”
“在下可并未说笑。”那人铁着个脸,沉声道。
“足下不会以为他们真是同一个人罢?”唐康止住笑,仿佛看见什么怪物一般,上下打量着那人,一面笑道:“这最多不过是有凑巧,面相相似而已。若说云阳侯是那什么马林水,这话却不便乱说。若长得相似便是,足下不曾去过汴京,难道贵国韩托古烈大人也不知道么?恕在下不敬,汴京有名的伶人杨八云,还长得像极了北朝皇帝陛下呢!”
“是么?都承倒确是伶牙俐齿,舌辩滔滔。”那人似也已料到唐康不会承认,亦不生气,只冷冷说道:“只是真相如何,心照不宣。”
“我却怕是足下太会做文章了。”唐康说着话间,神色已变得傲慢不可一世,厉声道:“十六年前,云阳侯远在杭州为家兄宾佐,一日未离左右,在杭州见过云阳侯的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休说我大宋堂堂中夏,不会做那种败坏纲常之事,便就事论事,云阳侯亦无**之术。在下念及两国近百年通好之谊,免不得要提醒足下,云阳侯亦本朝重臣,容不得他人污蔑。况为北朝计,这等事情,这般轻率孟浪说出来,岂非使北朝为天下有识者所笑?这些话,足下休要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