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安汉当年一触龙(二之全)

  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

  早晨,汴京的天空中,那几片浓云薄如轻绡的边际,映上了浅浅的彩霞。曹友闻一大早便骑马到了界身巷。这一天,是界身巷诸交易所新年第一天开张的日子——昨日,也就是二月六日,外朝已然禫祭除服,也便是说,朝廷算是基本结束国丧了。不仅两府六部诸寺监从今天起要正常办公,许多商贾,也选择在这一天重新开张。

  曹友闻方到金银交易所门前,他雇的牙人茹孝标早已领着几个小厮迎了出来,见着曹友闻,忙作了个揖,笑道:“官人来得好早。”

  “老茹,可久违了。”曹友闻一面下马,一面笑着抱抱拳,道:“李员外他们到了吗?”

  “尚未到哩。”茹孝标躬着身回答,又凑到曹友闻身边,低声笑道:“前天起边留言满天飞了,想来官人也曾听到一些。”

  “哦?却有何流言?”曹友闻装着傻,脚步却未停,只管往金银交易所里走去。

  茹孝标连忙紧紧跟在他身后,笑道:“官人却来作弄小的。坊间里都传政事堂今日有要紧的敕令公布,谁不知道官人乃是石相公的得意门生啊……”

  在这些无孔不入、精明至极的牙人哪里,果然是没有秘密存在的。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曹友闻在界身巷,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曹家小舍人”,而变成了手眼可通天的“曹家大官人”。

  “什么得意门生,老茹休要乱说。”曹友闻笑着摇摇头,前头早有人领着他进了一间大房间,茹孝标忙抢前一步,帮曹友闻掸了掸那张雪白得一尘不染的狐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请曹友闻坐了,自己退后一步,叉手侍立在下首,又笑道:“众家员外、官人,都在等东府的敕令哩,不过,不论怎么说,有了元月十二日的德政,交钞肯定会涨。这个,俺敢给官人吃定心丸的。”

  曹友闻笑笑,端起侍婢呈上来的牛奶,轻轻啜了一口,却并不说话。朝廷断不肯轻易废除交钞,这一点,界身巷内,不会有人比曹友闻更加清楚。但即使是曹友闻,也不是很能肯定,石越究竟会祭出何种法宝?坊间早已有各种各样的传闻,甚至有有心人翻出了多年前沈括赏给大行皇帝的奏折——人们赫然发觉,原来甚至早在石越之前,沈括就提出了类似所谓“货币乘数效应”的观点;当年沈括在奏折中论及货币政策,当然不是预见到了今日的交钞危机,而是为了解决钱荒问题,而沈括提出的几个方法中,竟然也包括了加强纸币的信用之部分——当然,人们翻出他当年的奏折,并不是为了叹服沈括的天才,而是注意到了沈括的另一主张,沈括当年曾经向大行皇帝建议,将金银皆定位法定货币,并提高金币对铜钱的比价,以此缓解钱荒。而此时虽然形势大不相同,但人们大多相信,朝廷极有可能通过铸造金、银币来缓解财政的压力。而另外一些人则相信,蜀币区的政策,可能在全国被仿效实施……事实上,划定“蜀币区”这一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们原本还担心朝廷因财政的窘境,被迫废除交钞或者放任交钞大幅贬值。但是,在蜀币局创立的同一天,至少废除交钞的担心就几乎销声匿迹了。汴京的商人们很快就意识到,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将交钞变成各种各样的地方货币。在这样的情况下,交钞会变得没那么值钱,但至少它不会变成废纸。

  所以,无论如何,茹孝标说的都没有错。在此之前,鬼市的交钞既然已经涨了,今日界身巷内,也不太可能例外。只不过,既然同时还有铸造金、银币的流言传出,那金银的价格,只怕同样值得期待。

  曹友闻当日一掷万金,在界身巷内买下这许多交钞,原本只是一笔政治投资,他便是权当丢进水里了——但时至今日,曹友闻却突然发觉,他当日的投资,本身就可能带给他丰厚的回报。除了罚没他的抵押金以及账面上的巨额债款外,他手里握着的交钞也有几百万贯之巨,倘若石越真能成功挽救交钞,那这毫无疑问将是曹友闻生平最成功的一笔生意。

  如此一笔巨款,无论初衷如何,若说曹友闻会漠不关心,那是绝不可能的。

  虽然界身巷在翘首以待东府的敕令,但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在皇城外面等候消息的牙人,却依然迟迟未能传回消息。不过此前的流言并非寻常,据说来源非常可靠,而且言之凿凿说是在除服后将有重要敕令公布,因此界身巷内,人们依然耐心地等候着。曹友闻不断见到茹孝标招呼着手下的牙人跑进跑出,向他禀报着交钞的比价——一切正如所料,交钞对铜钱的价格不温不火地一点一点地涨着,反倒是黄金的价格,涨幅更加大一些。

  曹友闻依然只是好整以暇地吃着点心,一面和茹孝标说些闲话。眼见着便到了巳时,黎天南、李承简、杨怀等人方姗姗来迟——这三人原是特意来界身巷见识一下的,进了这金银交易所,那黎天南屁股尚未坐稳,便示意身边的仆人递过一个小箱子给茹孝标,笑道:“茹翁,且替我秤称一下。”

  “这是……”茹孝标接过箱子,只觉双手一沉,这小箱子竟是颇有分量,他连忙将箱子小心放在一张桌子上,当着众人之面,小心打开来——茹孝标便感觉一阵金光耀眼,这小箱子中间,竟然是满满一箱的金瓜子!

  “这……”茹孝标虽是吃了一惊,但他毕竟是做老了事的牙人,连忙摊了摊手,小心地将箱子开着的一面对着黎天南放了,一面赔着笑说道,“还请黎员外见谅则个,这界身巷的规矩,黄白之物,例由专人当面验货,请员外稍后片刻,小的马上唤人过来……”

  “你家规矩不小。”黎天南笑道,“你只管叫人来验秤,我却是性急等不得了……”

  他正说着,便见一个牙人一路小跑,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连礼都没行,便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事,大事……盐债……发行盐债……”

  “你说什么?”茹孝标此时也顾不得黎天南了,抓住那牙人,问道,“什么盐债?你说清楚些!”

  那牙人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说道:“大事情,一个时辰前,司马相公与石相公签发敕令,要以十年的盐税做抵押,发行五千万贯盐债,赎回交钞,为钱庄存款提供担保……详情还不清楚,敕令已送往门下后生书读,消息是政事堂放出来的——不过,这是今日的《新义报》,刚刚出来,上面有石相公的文章——《国家之信用与债务》!”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墨迹未干的报纸,颤抖着递到茹孝标面前。果然众人早已全都站了起来,曹友闻快步上前,一把抢过报纸,果然,《新义报》在最醒目的位置,印着“尚书右仆射石……”的字样!

  他抬头望了众人一眼,捏了捏手中报纸,高声读道:“昔日管仲云:不能调民利者,不可以为大治。轻重之术……”才读到一般,早又有一个牙人跑了进来,手舞足蹈地大声喊道:“大涨!大涨!交钞大涨!”

  门下后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