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宫里的形势却也已变得面目全非。大行皇帝时得宠的宦官,有些横死在兵变中,有些远在万里之外,有些迫不及待的向太皇太后讨好卖乖……她唯一能够信任的便只有李向安,但是按着惯例,他也必须去负责修造大行皇帝山陵的具体事务——这就意味着,李向安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呆在宫中……
这就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妙处,新皇帝不用做任何事情,“祖宗故事”便会帮他扫除一切执掌权力的障碍。借着为前任皇帝营造山陵,操办丧事,所有前任皇帝在位时最重要的官员,无论是外朝的还是宫中的,都会顺理成章、合乎情义的被赶走。继任者不必为此担负任何刻薄寡恩的名声。
这原本的确是一种绝妙的制度,但对向太后来说,悲剧却在于这一次权力的继承者并不是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无可奈何——当李向安七个月后回到汴京,他会获得丰厚的赏赐,外加一个视乎太皇太后心意的新职位。但总而言之,禁中的内侍们,那时候早已经全部被陈衍接管了。到时候,困于深宫的向太后,与御史台的犯人,将没有任何的区别——到时候,即使睿思殿的人仍然能够出入宫禁,高太后也有无数的办法,令她这位皇太后无法与他们接触。而且,因为高太后个人的威望,很明显这样的事情发生,根本用不了七个月那么久。
李向安自己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命运。
宫里有传言说,在山陵事毕后,李向安可能会被派往瑞宋岛担任税务官。据说那是一个日渐繁荣的岛屿——宋、丽、倭三国之间的贸易,唯一的阻碍便只有日本国那保守封闭的平安京朝廷,但即使如此,三国之间的海上贸易,亦在熙宁十六年、十七年左右达到第一个巅峰——而无论是借助季风航行,还是为了避开季风的影响绕道高丽国的海岸线航行,商船都会在瑞宋岛的港口停靠补给。如今,每年在那里停靠的商船已经达到数百艘,瑞宋岛的税务官,毫无疑问也算是一个肥差。
此外,据说枢府已经遣使前往杭州,授权谈判的秦观,朝廷另外许诺帮助高丽国建立自己海船水军,传授从造船到远航的所有技术,以换取高丽国同意在宋辽发生战争时,征得高丽国王的许可,宋军可以从高丽国的港口登陆,经由高丽进攻辽国,并可由高丽国将负责垫支宋军的补给……
这个有板有眼的传闻的内容,据说是宋丽之间的密约的一部分,没有人知道为何这个所谓的密约,在宫里竟会传得尽人皆知,只是这个传闻的一部分,同样亦包括李向安将会担任宋朝驻高丽军队的监军。
不管这些传闻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总而言之,李向安都已经可以肯定,他在汴京的时间不多了。而他的下半生,七成可能将要在高丽度过。
这对于向太后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如今,向太后唯一可以用来安慰自己的是,李向安抢在陈衍将他完全架空之前,将童贯推荐给了她。因为在叛乱之夜立下的功勋,童贯如今已经一跃为内西头供奉官、内东门司勾当官——而最重要的是,叛乱那晚的表现,令李向安与向太后都深信他可以信任,由于他的功劳,至少在短时间内,亦很难被太皇太后铲除。
虽然这个新贵在宫里毫无根基,远不及追随了大行皇帝几十年的李向安,但勾当内东门司的职责,是掌握一切出入宫禁人物的情况,他出入宫禁便要比他人方便许多——有这样的一个耳目,总是聊胜于无。
即使是在李向安还呆在京师的时候,这个耳目亦起到了必要的作用,若没有童贯,她便不可能知道这许多的事情——比如,没有童贯,她绝对不可能知道,此时太皇太后正在召见司马光与石越!
太皇太后与司马光、石越操心的事情,向太后虽然不过是他们眼里的深宫妇人,却也能猜到一二……
自从北海侯率一帮宗室公然殴打鸿胪寺主薄以后,汴京朝野最受睹目的话题,便是恢复封建制度。虽然鲁国公与蔡国公在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个没趣,但紧接着开封府却定了北海侯等一帮宗室极为严厉的罪名——殴打朝廷命官、擅议朝政、蔑视朝廷、于大行皇帝大不敬……蔡京并上表请求朝廷剥夺北海侯以下与案宗室的全部爵位、官位,发配边州安置!
而且,这位权知开封府似乎并不就此满足,又另外专折上奏,虽然轻描淡写的批评吴从龙行事不当,以致生出这些事端来,却又对封建之议,大加赞赏。他的奏折,洋洋洒洒近万字,一面赞美成周、西汉封建之利,批评秦始皇以不封建而亡国,又生拉硬扯的将唐代之祸,归结于贞观君臣之不肯封建上。然后又比较今日大宋之形势,以为正与西周相类,力观高太后要效仿赵威后,绝不可错失良机,令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后代,只知道安享由祖先的遗泽……
上了这封札子后,蔡京仿佛意犹未尽,次日又再次上书,痛陈宗室是如何浪费国家的公帑,而于天下国家毫无贡献,再次要求太皇太后与皇帝为万世计,封建诸侯于南海诸岛!
蔡京的两封奏折,便如同捅了马蜂窝。
一听到要被赶到南海那种蛮荒瘴疬之地,再也不能过那种坐享丰厚的俸禄,每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马上便有一些宗室开始惊慌失措。这些安稳久了的宗室,早已没有了任何的雄心,他们绝没有任何开拓进取的勇气,只要能富贵终身,平时即使丧失一切的政治权力,不能对朝政发表任何看法,也绝无不满。这些人已经完全成了膏粱子弟,他们视汴京以外的一切地方为荒僻的乡下,即使让他们离开汴京去杭州,他们也会嫌湿嫌热,百病丛生,这时候听说居然要将他们封建到南海诸岛去,这实是与叫他们去死没有多大的区别——即使按照西周封建之制,这些宗室们到封国,便能享受到从未有过的政治权力,但是,在这些人的心中,南海的诸侯王与一介蛮夷酋长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宁肯在汴京当个小地主,也不愿意去做南海的酋长。
他们对这种未来的害怕,远远超过对其余一切的惧怕。于是,一反常态的,大宋朝建国以来,头一次有这么多的宗室,不顾忌讳的主动参预到政治事务当中来……
在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个没趣的蔡国公赵宗达率先拜表反驳蔡京,他的奏折受到了太皇太后讥讽——向太后听说,高太后读了他的奏折后,便询问陈衍,请一个儒生写这么一封奏折,大约要花多少缗钱。但是,赵宗达的奏折反驳的理由亦是最有力的——在圣人的经典中,明确指出四荒乃是天地所弃,专门用来安置四夷者。在中夏,只有有罪的罪人,才会被赶到四荒之地去!因此,赵宗达在奏折中痛斥蔡京、吴从龙之议,是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当成蛮夷、罪人来看待,而根本不是恢复封建制。因为周、汉的封建,都是在华夏进行封建,而此策在唐太宗时,便已经被贞观君臣所否决了!
赵宗达的理由被反对的宗室们纷纷引用,因为文章写得漂亮,乃至于还被汴京的士子们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