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慈宫。
“好本事!好本事!”高太后听着陈衍的禀报,气得连连冷笑,“赵宗谔家可真是好门风!当年赵宗谔争着索要使相俸禄,又疑他弟弟家人偷他家东西,被御史弹劾,死后谥号还被驳了两次,最后落了个‘思’字,追悔前过曰思,可荣耀得很!如今他家儿孙,可越发‘青出于蓝’了!殴打朝廷命官,祖宗以来,可有过这等混账事?”
“太皇太后息怒。”陈衍一面劝慰着,又禀道:“刚刚老奴见着蔡国公和鲁国公,都在外头候见……”
“他们还好意思来求情?”高太后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蔡京查清楚打架的原由未?”
“此刻只怕还在过堂……不过,这蔡国公和鲁国公,太皇太后只怕亦不好不见……”
“老妇明白着呢!”高太后不耐烦的说道。
蔡国公赵宗达,本是太宗长子魏王元佐之后,后来因太宗第七子蔡王元侢之子允则无后,遂过继到这一房,熙宁三年袭封蔡国公。此人乃是英宗同辈,在宗室中辈份算比较高的。而且他的生父允升又是太宗皇帝一系的长房长孙,赵允升自小由太宗的皇后明德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这身份就比寻常宗室要尊贵几分。而赵宗达的几个亲兄弟,在宗室中亦名声极好。他辈份高,又兼着太宗一系魏王、蔡王两房的面子,巴巴的来求见,高太后自是不便一直将他丢在外面不理会。
而鲁国公赵仲先,虽然辈份上比高太后要低了一辈,但身份却更加亲贵。他袭封的,乃是太宗皇帝第四子鲁王赵元份的爵位——当今帝室所出的濮王一系,便是出自鲁王赵元份这一房。他父亲赵宗肃,是当年曾经跟随英宗进庆宁宫的宗室之一!
说起来,这带头闯祸的赵仲维、赵士丘,同样也是鲁王房。赵宗谔还是赵宗肃的亲哥哥,仁宗时策立英宗为皇子,英宗惧祸而不敢受,受命来劝说英宗的人中,赵宗谔亦是出了大力的。
高太后虽然口里骂着赵宗谔,但她心里亦明白,宗室里头,便是有些人要亲贵些。当年赵宗谔敢争要使相待遇,还不是仗着他与英宗的亲厚?这赵仲维、赵士丘敢带头惹事,不管原因是什么,他家地位之不同,肯定亦是原因。换着疏远一点的宗室,哪怕贵为国公,又如何敢去招惹吴从龙?更不要说去殴打他了。
赵宗谔一家是如此,她的宝贝儿子赵颢,又何尝不是如此?
高太后忽然便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她儿子赵颢,心里隐隐一阵作痛。
她一时间便有点灰心,挥了挥手,“也罢,也罢,召他们进来吧。老妇便听听他们说些甚!”
开封府对田烈武来说,算是个非常熟悉的地方。但以阳信侯的身份来到开封府,却依然能让他感觉到开封府陌生的一面——他此时和蔡卞悠然喝茶的这间后厅,便是他以前从未有机会到过的地方。
但他亦无心去品味一朝成为座上宾的感觉,在开封府当过多年公差的田烈武,尽管对朝中的政治斗争还是个门外汉,但却直觉的便意识到,这桩案子非比寻常!
所有在开封府当过差的公人都知道,汴京的宗室们,是一个极为物殊的群体。他们身份高贵,坐享厚禄,在普通的市民看来,他们高不可攀;而在富商巨室们看来,他们则是结亲的理想对象;但对于士大夫们来说,宗室却是他们敬而远之的对象……
想要准确的评价一个群体的社会地位,这个群体的婚姻状况绝不可忽视。汴京宗室的婚姻对象主要有三——旧日勋贵之后、富商巨室、举子进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在这三者当中,旧日勋贵之后,被视为门当户对,有着悠久的传统;而与富商巨室结亲,则多半是为了贪图钱财,但也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得已——但凡宗室,无不想与举子进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结亲,但事实上他们却往往被后者所嫌弃,而所谓的“旧日勋贵”之后,亦毕竟数量有限,而且又无利可图。
甚至,田烈武经常听说书人讲的汉唐宗室如何横行霸道,当街杀死朝廷的公吏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大宋朝也是没有的——开封府的公差当然不敢招惹宗室,但是田烈武也从未听说过有宗室欺侮开封府的公差的事情。
在大宋朝,宗室们绝大部分都安分守己。朝廷给他们俸禄与特殊的待遇,他们就安然享受;朝廷剥夺他们中间一部分的特权,削减他们的俸禄,他们也只敢低声发发牢骚。大宋朝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宗室外戚的天下,这一点不仅田烈武心里很清楚,汴京的宗室们,大约亦都很清楚。所以,甚至只有极少数的宗室才会在儒家经典上用功——因为这被视为经世济国的学问;田烈武在白水潭也见过不少宗室子弟,这些在宗室子弟中被视为极上进的人物,如果热衷的不是求仙问道练丹之术、医术、书画之类,便一定是与格物院交往甚密——因为格物院的“杂学”,被视为较少忌讳。他们非常的谨慎——即使在算术上很有天份的宗室,也绝不会学习任何与天文星象有关的知识,至少在公开场合是如此。
便是这样的一群宗室,竟然敢殴打鸿胪寺主薄!
即使他们不知道吴从龙是石越的门生,亦是不可思议的——这背后必有隐情。而吴从龙回汴京没有几天,亦不太可能与这些宗室们有什么私怨……
“四哥!”埋头想着心事的田烈武,竟然没有注意到蔡京进来,待到蔡卞起身相迎,他才恍然跟着站起来。
“田侯,老七,不必拘礼。”蔡京招呼着二人又坐了,自己也坐下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却又苦笑着摇摇头。
“这案子实是棘手。”他挥了挥手,令厅中的仆人都出去回避后,才又移目田烈武,道:“田侯亦是一点风声也未听着么?”
田烈武愕然道:“不知大府所指?”
蔡京却只是望着田烈武——他对田烈武的底细,可以说摸得一清二楚,田烈武与李敦敏、曹友闻等人过从甚密,而这二人不仅是石府的新贵,曹友闻更与吴从龙是故交,二人又与陈良、司马梦求、范翔,皆是好友。蔡京断断不肯相信,吴从龙刚回汴京,这么大的事情,竟会不和他的这些好友们商议。而曹友闻和田烈武在熙宁十七年替还是太子的小皇帝所做的事情,已经让蔡京给他的这位旧友也打了一个鲜明的印记。蔡京甚至疑心,吴从龙所谋划之事,正是受皇太后或者小皇帝身边的人所指使——这桩事情,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为了巩固小皇帝的帝位!
田烈武如何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观察田烈武的表情,竟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蔡京素闻田烈武忠厚,一直以为可以欺之以方,此时却不免要觉得面前的这位阳信侯,深不可测,不可小觑。
田烈武可以装傻,蔡京却不可以装傻。
这桩案件的确很棘手——他既可以大事小化的处置那个什么北海侯,上章弹劾吴从龙;亦可以严厉制裁那群宗室,而对吴从龙的事情不闻不问。
对于蔡京来说,审出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但断案的标准,却既不是根据大宋刑统,亦不是根据编敕所的编敕。案子如何判法,取决于双方背后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