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赵顼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秉常西迁,但宋廷斩草除根之心,却也一直未死,所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灵夏割据的时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灵夏既然恢复,那么对西域便不可能没有想法,只不过暂时实力不济,无法仓促图之而已。所以宋廷对秉常西迁残部,一是轻视,二则是敌视。秉常虽然忍辱负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众内附,宋朝自当以高官厚爵待之,否则,一切免谈。兼之宋廷为了巩固在灵夏地区的统治,对在当地有几百年声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惮,更不愿意秉常有机会与当地势力发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愿意接纳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对民间的走私,也严厉打击。宋廷早已颁下敕令,凡私自西出凉州、贺兰者,即处死刑。在如此严厉的敌视政策之下,秉常面临巨大的内外压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宁十四年,朕便应仁多澣之请,令地方有司保护西夏李氏陵墓。这几年间,灵州知州每年都会上奏,年年都有当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赵顼对此亦有点无可奈何,尽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恢复汉唐故地”,而灵夏地区也的确是“中国故土”,但是西夏统治当地近百年,若从李氏祖先为节度使割据算上,更有几百年的历史,甚至连西夏的汉人,都不免会有人以“夏国遗民”自居。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故土”不容易,“恢复”之后,统治就更难了。宋朝的策略已经不可谓不得当,但小规模的零星叛乱却依然不可避免;而尽管严厉打击,在秉常站稳脚跟后,也总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随秉常……对于那些认定西夏已经亡国,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还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宽容。毕竟,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励的“忠节”。

  因此,赵顼实在很有点哑巴吃黄莲的感觉。

  “若老天能再给朕十年时间,朕定当重开西域!”赵顼的眼神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虽有小恙,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罢了,罢了。”赵顼没有让石越说完套话,“朕自己心里有数。做皇帝的,自古以来长命的便不多。朕这几日虽然感觉略有好转,但总是大不如前……”

  “陛下……”赵顼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听到石越耳里,却是格外的不吉利。

  “罢了。”赵顼缓缓靠下身子,微微摇了摇头,“不说这个。朕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做样子,还是北面果真有什么变故,回头要叫职方馆查明,派人告诉苏轼,留心契丹有无异动。”

  “是。”石越连忙答应。

  赵顼稍稍了歇了一会,又说道:“今晚召卿,除了秉常的事外,还有一件事,也要听听子明的主意。”他一面说,一面抽出几本奏折,一个内侍连忙趋前,躬着身子接过奏折,递给石越。“这些都是弹劾资善堂直讲桑充国的折子。”赵顼眉头深锁,微微叹了口气。

  石越连忙小心翼翼接过奏折,他知道桑充国虽然入仕,却是与世不争的性格,据说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因此虽听皇帝这么说,却也没太在意,毕竟小人嫉妒,也是常事。但他方打开第一本奏折,立时便呆住了——弹劾桑充国的,赫然竟是杨时!他连忙认真一本接一本的看来,却见赵顼所给他的弹劾桑充国的折子,遍布旧党、新党,甚至还有与新旧石党都不搭界的正直之士的弹章!

  这些人弹劾的都只是一件事,桑充国私自带太子、信国公出入市肆之间,教习商贾贱业;不规导储君学习圣人经典,反而教授诸般杂学,玩物丧志;而在皇帝病重的时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游玩,更是大不敬。这些奏折,没有一篇是捕风捉影,件件事情都有时间地点人证……

  桑充国的出轨之举,石越其实也早有风闻。但他没有想到,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杨时的奏折中说得十分清楚,程颐对桑充国的作为十分不满,数次当面规劝,三次书信规劝,桑充国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诡辩。对桑充国的极度不满于是终于漫延开来,在这些弹章中,最客气的,是认为桑充国失君臣之礼、有小聪明而不晓大体;而最激烈的,则已将他等同于专门用游玩宴乐来引诱君主学坏以固宠的佞臣!因为有传闻说,太子每逢程颐上课,便经常装病,而到了桑充国上课,却往往翘首以待……

  “这个桑长卿是子明的妻兄,是王介甫的女婿,朕……”赵顼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心思,“朕本来以为,皇子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有机会通晓点外面的世务,那也是应当的。因此朕实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个桑长卿,却未免太过火了。几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宫里到处找内侍、宫女变卖东西,搞得宫里鸡犬不宁,他们竟还悄悄找一个内侍做牙人,令他出宫去变卖太后赏赐的玉佩,以买卖契据为证,许诺事成之物,可以赏他一成的好处!”赵顼说起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内侍拿得玉佩,却又犯胆小,这事才犯了。朕叫他们来责问,他们反振振有辞,道这玉佩既然太后赐了,便是他们的。他们明买明卖,只是和百姓公平做买卖,想凑钱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费公帑、又不曾苛剥百姓,不算有错……”

  石越低着头听着,心里却不觉得赵佣赵俟有何不妥,只觉得这两个孩子颇有过人之处,但他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当时却实在是骇人听闻,倘若传出去,还不知道要闹多大的风波。一时之间,石越竟是口拙辞穷,不知道说什么好。

  果然,便听赵顼又说道:“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又要朝野惊骇了。他桑充国难辞其咎倒也罢,朕却怕有人借机大做文章。”

  石越听到心中一凛,不由悄悄抬头望了赵顼一眼,却见赵顼脸色阴沉沉的,虽然意有所指。

  “太后也和朕说了,桑长卿太迂腐了,他是魏晋名士,皇子的师傅,还是要选老成的儒者。朕也知桑长卿并非奸佞小人,不过有点不通世务,不识大体。他是当朝名士,做过白水潭的山长,倘若以罪去位,却不太好看……”

  石越这时候却听得明白,皇帝口里要听听他的主意,其实却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国这几个月的资善堂直讲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他连忙说道:“陛下既以臣又为右仆射,又将以王介甫为平章军国重事,于情于理,桑充国都应当引嫌避位的,他虽是书生气,但这点道理,他却是懂的。臣以为桑充国两三日之内,必有辞呈奏达。”

  赵顼赞许地点点头,又笑道:“司马君实说得不错,桑充国与程颐都是书呆子,不让桑充国当官,那才是保全他。依朕说,给太子选师傅,其实也是要以书呆子为主的,不过要的是程颐这样的书呆子。等六哥大了点,再选几个出身低微,在州县做官官声好有真吏材的;几个世家子弟德才兼备的,那时教他世务也不迟。”

  但石越却不太以为然,也不肯应腔。赵顼也不以为忤,反取笑道:“子明也是个不会教孩子的。你那宝贝女儿,朕听说也是无法无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