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仿佛一个棋手,眼见着盘面上占尽优势,胜券已然在握,突然对手放出一记胜负手,整个局势立时逆转,自己却几乎如同被打中七寸,之前所有的优势,在这么一瞬间,竟恍如镜花水月般可笑。纵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时也只能添作为更多的绝望……

  吕惠卿独自一个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花园里,呆呆地望着那几朵逆时而开的野花,神情几近木然。

  命运仿佛是在戏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经将这个该死的名字,咬牙切齿,诅咒了无数遍,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几百年来有数的英主,兵权、财权、人事权——古往今来,任何一个英主,都会牢牢把握着这三样东西,绝不允许任何人轻易冒犯。石越当年费尽心机,才让皇帝将财权转给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协,所有的财库,都有宦官监督。皇帝可以原谅他滥发交钞的无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后果,皇帝也会体谅他的苦衷,但是,吕惠卿却知道,皇帝绝对不会原谅这件事情!

  吕惠卿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当年曹操无粮,便污赖粮官贪污,竟将之处死,使三军以为缺粮只是因为贪污,由此而稳定军心——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将他吕惠卿当成那个粮官?!

  吕惠卿只觉得前途忽然间,非常黯淡。

  左藏库至少亏空数百万贯交钞!吕惠卿心里非常清楚,只要有一个月的缓冲,这点亏空,他完全可以从容补上,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但是他却绝对想不到,司马光的手段,会如此的果断、狠辣!他自然不会去想,若非他将司马光逼上绝路,司马光也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亲自去右藏库局查看账本——没有皇帝的敕书,没有政事堂的敕令,没有太府寺的公文,右藏库局本来可以完全不理会司马光的。到时候,司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马光去右藏库局的时候,新轮任的皇城司亲从官,是旧党子弟;而几个与吕和卿关系好的官员,却都被人请去喝酒过节了……

  这显然也是算计好的阴谋。

  吕惠卿早在心里计算过,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马光必须得到太府寺、开封府、枢密院三方面的暗中支持!可笑这么大的一桩阴谋,自己竟然被完全蒙在鼓中!

  无能!

  耻辱!

  吕惠卿不能原谅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势,却已是极度的不利了。吕惠卿心里很清楚,皇帝在骨子里,不是一个心机城府很深很阴沉的人,皇帝的性情,内里是冲动、热切的。皇帝内心中,充满着理想的火焰,这种热情,让他能不顾一切,一往无前地去变法,去改变百年来的陈规陋习,去将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但皇帝的内心,实际上也是敏感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惧任何的失败与挫折。一丁点的挫折,就会让他心里极度的紧张,甚至表现出神经质的情绪。他表面上的镇定与从容,其实都不过是所谓的“帝王之术”,在臣子面前,要表现出帝王的威严与不测来……

  吕惠卿自负,整个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只有王安石与石越——只有他们三个人,才真正了解皇帝的性格。

  但是,也正因为这种了解,让吕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皇帝讨厌,甚至是畏惧挫折,他却一再给他挫折——益州局势纠缠不清,全国到处物价飞涨——也许,这些皇帝还可以容忍。但是,皇帝还有一脑子的君明臣贤、君臣相知,刘备与诸葛、唐太宗与魏征……这次事发,不能不让皇帝产生被背叛的感觉!

  皇帝也许会感到厌恶,见到自己,就会想起被背叛,让他觉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觉得会被后世嘲笑……

  倘若真有这样的感觉,那将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许,时间能解决这些事情,皇帝曾经是那么地猜忌着石越,但因为皇帝的性格,却始终也在保护着石越,石越做了那么多犯忌的事情,最后都安然无恙,到如今,皇帝对石越俨然又已经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吕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对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里又会有足够的时间?

  吕和卿、方泽涉案,他必须按着惯例避位。

  司马光一定会穷追猛打,马默、蔡京不用说,李舜举虽然因为旧党的偏见,同样被旧党排斥,但是以人品而论,却是熙宁朝所有的宦官中人品最好的,吕惠卿根本不能指望可以贿赂、拉拢他。

  而他避位之后,政事堂就是冯京、王珪的天下,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不错,他还能指望着王珪替自己说话么?

  汴京的风向,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已转向!

  吕惠卿伸出脚,将一朵绽放的野花用力辗入泥中。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他还可以和司马光比时间!

  皇帝也许活不过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许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厌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他先将司马光赶出汴京的话,他还是有机会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驾崩的!哪怕是避位的也不要紧,只要他还是尚书左仆射就行!

  到时候,他就还有筹码,去博一把策立之功!

  但吕惠卿马上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便见吕升卿慌慌张张闯进花园,快步走到吕惠卿跟前,低声说道:“大事不好!陈元凤出事了!”

  *

  “……往者熙宁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中户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户又十倍于此。耕于野者,不愿为公侯;藏于民家者,倍于府库也。然一经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间,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谓富民者,昔日之仆隶也;今之所谓蓄聚者,昔日之残弃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税未偿,又征秋税,中户以下,俱忧无越冬之粮……又蜀地淫祠风行,百年以来,屡禁不绝。一县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莲社者三四,此正张角之徒倡乱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赵顼手里拿着陈元凤的奏章,反反复复地看着。奏章上面,还有参知政事范纯仁的贴黄,贴黄最后面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中危贻!”

  “官家。”王贤妃望着神情几乎有点呆滞的赵顼,不觉有点心疼。

  陈元凤的万言书,打击到的,不仅仅是吕惠卿。她轻轻走到赵顼跟前,想从他手中取走那本奏折,但赵顼却攥得死死的,一点也不肯放松。

  “官家!”王贤妃再次柔声唤道,“歇息一会罢。”

  但赵顼却恍如没有听到王贤妃的话,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息、冷笑……

  十七年的励精图治,换来的却是“蜀中危贻”这四个字?!

  对“今之贤人”十几年的信任,难道就是为了换来“欺上瞒下”四个字?!

  这不是吕惠卿的政敌呈上来的札子!这是新党的青壮派,吕惠卿的门生陈元凤写的奏章!是吕惠卿亲自推荐陈元凤去的益州!

  这也不是陈元凤落井下石,奸诈无常!当陈元凤在成都府写这篇奏章的时候,吕惠卿还是炙手可热、只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赵顼甚至可以想象到陈元凤在写这封奏章时,是下定了怎么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