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唐康、田烈武案审结,皇帝下两府台谏学士院杂议,渭南兵变案也随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间流传的谣言得到官方的证实,顿时天下震动。报纸在传播信息方面,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随着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海事商报、秦报的发行,渭南兵变的整个过程被详细地报道给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们,结果引发了赵顼完全预想不到的波澜——尽管赵顼已经与政事堂商议下诏免除渭南五年的赋税,命令陕西路妥善安葬死难军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念经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对普通士大夫与市民的冲击。禁军与武人的形象,原本经由石越苦心经营,再加上伐夏的巨大胜利,已经大为改观,可以说自唐末以来从未有这么好过。然经此一事,却不免再次受到严重的损害。朝野清议对雄武二军的鞭挞,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鱼,对武人固有的成见与疑忌重新抬头,铺天盖地的严厉批评,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将枢府、兵部、卫尉寺给淹没了。枢密使文彦博尽管身为三朝元老,但亦免不了饱受质疑;连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孙固,都难逃指责;而为了应付朝野巨大的压力,两府更是不得不逼迫卫尉寺卿“主动”请辞,从而开始了一个噩梦般的历史——自此以后,大宋竟无一人能自“卫尉寺卿”这一职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压力则是让三衙与禁军的官兵们承受着,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出门时都不敢穿军袍……

  毫无疑问,雄武二军的兵变,不仅是大宋军队之耻,此事的公开,更是给了军制改革以来一意整肃军队纪律,重朔武人形象的改革派当头一棒。最糟糕的是,宋军内部的派系之争,更由此事而公开化——无论是殿前司诸军,还是西军、河东军、东南军,没有人愿意替河朔禁军背黑锅,陕西的《秦报》首先公开替西军分辩,将矛头鲜明地指向河朔禁军,从五代时期的老账开始翻起,措辞严厉的批评河朔禁军纪律不整,战斗力低下,称其“卫国无能,祸民有术”,公开呼吁朝廷应当重用西军将领,整肃河朔禁军纪律。然而这样的指责并不能让人服气,河朔禁军中并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马上就有将领上书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但不妙的是,河朔禁军的将领们对西军的得意本来便不服气,即使在河朔地区,许多禁军中,都是西军将领把持着要职,这更滋生其不满。此番渭南兵变,他们认为正是朝廷轻河北重西军使然,是朝廷错误的政策将西军将领放到了错误的位置上,由西军将领的鲁莽少谋,而酿成了这一悲剧。在他们看来,雄武二军兵变,西军将领是要负大半责任的。

  呈上这封奏折与在奏折上面署名的将领,很快便受到了枢府的严厉训斥,全数都被降职,调离禁军。宋廷是不愿意看到军队中发生派系之争的,文彦博雷厉风行地抑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然而这样的处置却改变不了什么事情——奏折的内容很快传到了西军将领的耳中,事实上西军这些年势力遍布枢府与兵部、三衙,也根本瞒不住他们,虽然朝廷的处置让他们无法多说什么,但其心中对河朔禁军固有的偏见,却日甚一日;而在河朔禁军看来,朝廷这样的处置,却显然是偏向于西军的,他们不敢对皇帝与文彦博有什么不满——文彦博本人在河朔禁军中威信极高,但却将内心的愤懑,转到了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西军身上。

  其实,在当时一段时间内,承受压力的并不只是河朔禁军,也不只是西军,而是全部的大宋禁军。只不过,人们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思考问题,于是河朔禁军与西军都感觉到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

  对军方的指责是异口同声的,其巨大的负面影响,惟有时间方能消除。而对于唐康、田烈武案,清议却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意见。同样是对渭南兵变深恶痛绝、痛心疾首,人们对唐康、田烈武等人的看法却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将唐、田等人视为英雄与忠臣义士;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却惩于军队不守纪律而酿成大祸,将唐、田等人视之为与兵变之雄武二军只有一步之遥的“跋扈将军”。

  即使在朝堂上,两府台谏学士院的大臣们,也同样是意见分歧。皇帝虽然想以“公论”的名义来赦免唐、田等人,但是他却没有想到,渭南兵变的事实,让一部分血气方刚的台谏官员大受刺激,这些人想到的,这时候全是“纪律”二字,他们迭章上书,支持孙默的判决,并且引经据典,支持自己的观点,从太祖皇帝贬王审琦,到石越诛种杼、姚凤……这些官员人数虽然不多,但其言论无所顾忌,反倒显得声势惊人。石越虽然有心想要替唐康、田烈武开脱几句,但他的奏折还只是拐弯抹角地提到几句,弹劾的奏章便排山倒海地扑来,石越自知身份尴尬,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上表谢罪,回避此案。不仅是石越,连文彦博也因为唐康的关系,被迫自请回避。

  然而让许多人大吃一惊的是,在如此局势下,吕惠卿竟然公开上表,为唐康、田烈武等人辩护。当石越与文彦博都被迫回避时,吕惠卿的高调辩护,使得政事堂内部对于此事的意见竟出人意料的一致。在清议舆论极为不利的情势下,新党、旧党、石党,朝中三大势力的重要人物在唐康、田烈武案上的妥协,总算是帮助石越稳住了阵脚,没有在清议的压力下,使唐康等人变成牺牲品。

  但这件案子,却再一次拖延了下去。时间转瞬便到了七月十五日。

  *

  身为大辽贺生辰使的萧佑丹,再次来到汴京,已是相隔十余年。州桥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驿,十余年来,似乎并无丝毫变化,拥有数百间华美房舍的都亭驿,在住进上百人的庞大使团后,依然没有半点拥挤嘈杂的感觉。都亭驿对面,还是那间梁家珠子铺,也不知道它是何时开设,竟似个百年老字号一般,长盛不衰。

  只是物虽没有变,但人却变了。都亭西驿的驿吏们都换了面孔,连对面梁家珠子铺好象也换了个少东家。负责接待、陪同萧佑丹的大宋官员也变了。辽国贺生辰使团的规格,将宋朝君臣着实吓了一跳——萧佑丹十年余前来汴京,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层官员,而如今却已经是大辽的卫王、北院枢密使兼侍卫司徒,深受辽主器重,不仅是辽国极有权势的人物,在大宋朝廷上,也是鼎鼎有名。为了接待这位以智谋而闻名的大辽卫王,宋朝派出了翰林学士李清臣亲赴陈桥驿相迎,专责接待。而兵部职方司也出动了在汴京的所有精兵强将,全力保护、监视这位辽国卫王——职方司早已知道这位卫王殿下同时还掌管着辽国最精干的间谍机构“通事局”。

  萧佑丹的厉害,职方司从不敢小视,职方司内谁不知道,直到如今,只要提起“通事局”三个字,便恍如在司马梦求与职方馆脸上扇了一记清亮的耳光——宋朝第一次知道“通事局”这个辽国间谍机构,还是因为熙宁十六年职方司在大名府破获了一起间谍案,而此时,这个通事局至少已经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职方馆在辽国的间谍们,竟然一直以为隶属于北枢密院的这个通事局,只是一个翻译文书的机构——而最让人难堪的是,当宋朝处死那几个大名府的辽国细作之后,辽国便迅速逮捕了十余名宋朝间谍,全数处死。职方馆河北房知事亦因为此事而被左迁到广州房。职方司与职方馆这两个机构,因为只有一字之差,许多人很容易弄混淆,但是这二者之间,却绝不是如同它们的名字一样亲密,几乎自成立之日起,双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气。但不管怎样,职方司的官员们,心里是明白司马梦求手下并没有酒囊饭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职方馆的重中之重便转到了河北房,对于这个能将司马梦求的部下玩弄于手掌之中的人物,职方司上上下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步职方馆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