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冯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吕惠卿顿时呆住了,陈元凤也被自己的猜测给吓了一跳。厅里瞬时变得死寂般的沉默。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冯京尚不足为惧,若果真是石越,他们就只能彻彻底底地认输了。歪-歪-书-屋-论-坛以石越今日的声望、资历,就算吕惠卿极力阻止这桩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并不大。随着唐康的奏章递进大内,加上雄武二军的兵变,种谔病死军前,益州提督使战死这一系列的变故,皇帝对益州路的局势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无论益州路的局势发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将石越派去,对于朝野上下也好,甚至于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极不情愿,但是无论吕惠卿还是陈元凤,在心里面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所谓的“声望”与“资历”,若直观一点来形容,就是当某种危机出现时,人们看到他便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觉。
石越已经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皇帝也许会好大喜功,也许会刚愎自用,也许会头脑发热,甚至也会一时被人蒙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过……文彦博、司马光有可能举荐石越么?
如此能够一举扳倒自己,那么旧党在短时期内,就可以取得自熙宁以来最大的胜利。虽然皇帝不一定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至少一两年内,皇帝也无能为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谁能帮他治理好这个国家,现在国家的情况较之熙宁之初已经大为好转,若旧党们能在一两年内证明自己,那么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旧党,也并非不可能——文彦博老了,司马光也病得不轻,其余的老臣经过长时间的闲置打压,威望已经极为有限,而青壮派的旧党,不可能对皇帝有任何威胁。所以,皇帝就算改变近十年来使新旧两党旗鼓相当的策略,回到熙宁初年的情形,反过来让旧党变大,新党变小来牵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况且,吕惠卿还怀疑旧党有没有这样的政治智慧!经过这十余年,吕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国家能够在好的道路上前进,皇帝更希望臣子们互相牵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宁初年皇帝打压旧党的举动,只不过是为了长期的政治利益而放弃短期利益的牺牲——饶是如此,皇帝还是千方百计的把旧党的元老重臣们安排在西京养老,以一种更巧妙的方式来牵制几乎独掌大权的新党。但这些道理吕惠卿明白,文彦博与司马光未必会明白,就算明白,也会不屑一顾。bbs.yy05.因为他们自以为自己是“君子”,所谓的“君子”是最喜欢逼迫皇帝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的。他们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会不屑于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内心所谓的“道理”。
吕惠卿当然唾弃这种“假惺惺”的伪善。但问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眼见着“君子们”有可能取得全面胜利的时候,文彦博、司马光有什么理由要让石越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瞬间,吕惠卿感觉到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无论是石越还是冯京,都不是真正的旧党!
石越自成一党,冯京则是游走于新旧两派与石越之间的中间派,他对于旧党或者石越的倾向性,只怕连他本人都很难判断究竟更亲近哪一方。
文彦博、司马光没有理由让人分享自己的胜利,更何况是石越这样的对手。如果石越复出,吕惠卿看不出旧党有什么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处,吕惠卿认为如果自己是旧党的领袖,就算再没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压石越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帮他复出,那是绝不可能。
旧党青壮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范纯仁。范纯仁做过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负责军需,保证了军需的供应,立下极大的功勋。有资历,有政绩,有学问,有才干,人品端正无可挑剔,本人颇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庆历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继承了父亲留下来的那份无形的政治遗产。也正因为如此,司马光才对他寄以厚望,竭力帮助他入主兰台。而吕惠卿也将他视为旧党中除文彦博、司马光以外最大的政敌。
但就算是范纯仁,也无法与石越相提并论。
想到这时,吕惠卿心中一动,忽然之间,他终于明白了文彦博与司马光的人选是谁!
之前没有人会去想旧党居然愿意放弃御史台!但是,将范纯仁推进兰台,其目的就是利用兰台来打击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够将自己赶下台去,还需要范纯仁进兰台做什么?
范纯仁资历、才干、政绩无可挑剔,本人文武双全,伐夏时负责军需经验丰富,也曾经几次公干到过益州,对益州并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做过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员!朝野当中,吕惠卿还真是找不出谁比范纯仁更有竞争力!
而且,他根本没有办法阻挡。他唯一的借口,就是替范纯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拦住范纯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难有借口再挡住他进兰台——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御史中丞有多大的权力,大宋朝每个当过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吕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厅中来回踱步思考对策。文彦博、司马光这一手无疑是极漂亮的。如果范纯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会给他更大的权力,凭借范纯仁的能力,益州的疮疤彻底被揭开自然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立下大功,积累下更多的声望与资历,将来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旧党的另一位领袖。歪~歪~书~屋~论~坛而且,就算万一有一天无法阻挡石越重返政事堂,范纯仁也有足够的资本与石越分庭抗礼。这样的话,就算是战略性放弃入主兰台的机会,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间,吕惠卿霍地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陈元凤,“推荐蒲传正只是明里的手段,除此之外,还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荐王希烈为观风使!”
陈元凤哪里知道吕惠卿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听他突然间又把话题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错。”吕惠卿简单地回道。
陈元凤只在心里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便抱拳应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与吕惠卿的关系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荐宦官,是非常犯忌讳的。这种事情,当然要假手于人。
只是,陈元凤非常怀疑,虽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护驾之功而从此显赫,资历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经历,但一介宦官,怎么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仿佛猜到陈元凤心里的狐疑,吕惠卿淡淡说道,“是范纯仁。”
“范纯仁?怎……怎么可能?”陈元凤一时间根本转不过弯来,他不知道吕惠卿怎么突然间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旧党怎么可能会放弃御史中丞的位置!
吕惠卿点点头,没有再多解释。忽然间,他觉得一阵疲倦袭来。饮鸩止渴!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他也没有选择。他已经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范纯仁去益州,他绝不会范纯仁踏着自己的尸体建立功勋!就算是饮鸩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疮疤暂时不被揭穿,只要熬过这一关,只要有军事上的一次胜利,他就还没有走到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