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大相国寺。帝国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楼宝座,殿塔壮丽,钟磬悠扬。

  一处清幽的庭院内,智缘与潘照临分据石案,手执黑白,正在十九路纹枰上厮杀得难解难分。智缘始终脸带微笑,潘照临则微阖双目面无表情,二人各自气定神闲,落子如飞,绝不有丝毫迟疑,但他们身后侍立的小沙门与书僮,眼见着二人针锋相对,互杀大龙,眼见一招不慎,满盘皆负,已经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临双目翻开,含笑看了智缘一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的智缘不自觉竟打了寒战,便见潘照临缓缓落下一子,笑道:“大师,承让了。”智缘移目再看棋盘,便见此子一下,歪歪书屋论坛潘照临那块一直被自己追杀的大龙已经与边角的一块黑子连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龙反陷入了黑棋包围围剿之中,眼见败局已定,智缘不由得长叹一声,投子认负。

  七日之前,他与潘照临下了二十一盘快棋,棋力可与翰林院的国手们一较高下的智缘,竟是连一盘也没赢过。这时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盘,又摇了摇头,向一旁的小沙门吩咐道:“去,将宝塔取来。”

  小沙门迟疑了半晌,看看智缘,又看看潘照临,方才应了声:“是。”快步退了出去。没过多久,便双手小心的捧着一个用红绫盖着的木盘走了进来。

  潘照临望着小沙门珍之重之地将木盘小心放到纹枰上,无比留恋地看了一眼盘中之物,然后方才叉手退立一旁,心里亦不觉好笑。他指着那红绫,笑道:“这便是西夏阐善国师送给大师的白玉宝塔?”他口中西夏国的“阐善国师”,实是宋朝的间谍,原本法号“明空”,随秉常西迁后,秉常尊其为“国师”。实则这位明空大师,也极有可能成为宋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国师”,虽然唐与五代对于僧人都有“国师”的封号,但是有宋一朝,至当今皇帝赵顼在位为止,从未将此尊号加于任何僧人头上。而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赵顼曾经封一名自日本西渡来宋的僧为“大师”,其死后,追封为“国师”,是为该时空历史上大宋第一位“国师”。

  “便是此物。”智缘起身弯腰,缓缓掀开红绫,却见红绫下面,是一个两尺高的银盒,盒外镶满了各种宝石,单看这盒子,便已是珍贵非凡。智缘轻轻摸了摸银盒,双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动触动什么机括,银盒“啪”地一声打开来,露出其中的白玉宝塔。

  一瞬间,潘照临注视着那盒中宝塔,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以通体和阗白玉雕成的七层玉塔,从塔身的一砖一瓦,至塔中的佛象雕饰,乃至塔角的风铃……每一处细节,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夺天工。凡玉塔雕饰颜色,用的都是各色宝石镶嵌,此时珠光流转,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果真是宝塔!”到了这个时候,潘照临已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赞叹了。

  “此白玉宝塔,原乃是高昌狮子王之物。乃是熙宁十六年伊州之战后,高昌回鹘为了向夏主乞和,用来贿赂阐善国师的。”智缘简单地介绍道。

  原来,自西夏西迁后,西夏君主便开始了他们向宋辽称臣,借中国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虽然在宋朝这方面受到拒绝,但是却得到了辽国的册封。辽主担心唇亡齿寒,不仅归还了历代以来自西夏逃往辽国的难民、被辽国俘获的俘虏,并且还将一个宗室之女封为公主,嫁给秉常,被秉常册立为王后。做为这位辽国公主的嫁妆,辽主向秉常赠送了一千名精锐的骑兵与两千名奴隶——而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松对河西经营巩固的原因之一。辽夏关系的好转,让西夏恢复元气的速度加快,熙宁十六年,秉常先是大举亲征,大破一盘散沙的黄头回纥,使一万余户回纥归于他的统治之下。然后,挟大败黄头回纥之余威,耶寅兄弟领兵西侵西州。面对百战之后的西夏骑兵,西州回鹘不堪一击。更何况,西夏军手里,还有辽国仿造的震天雷与霹雳投弹等西州回鹘闻所未闻的火器。高昌狮子王的数万大军,在伊州与西夏军大战,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胜多,打得大败而归。bbs.yy05.而西州回鹘的另一个政权——龟兹回鹘政权,又被短视的黑汗国趁火打劫,无力救援高昌。结果,高昌狮子王只好向夏主称臣乞和。而经伊州之战,西夏不仅声威复振于西域,连汴京都为之震惊。

  这些事实,潘照临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转眼地望着眼前这美焕美仑的艺术杰作,一面问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师手中?”

  “这是阐善用来贿赂贫僧的。”智缘坦然说道。

  “哦?”潘照临依然没有移开自己的眼睛,但语气中却已多了一丝调侃之意。

  “西州回鹘虽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中国称臣,他们向国朝自称为‘西州外甥’,称呼皇上为‘汉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图谋兼并高昌,恳请朝廷重新册封其为西夏国王,缓和两国关系,便是势在必行之举。况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当中,于义于礼,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许他派人回来洒扫祭奠。阐善派人来贿赂我,无非是希望我帮他们牵桥搭线,以便他们能够贿赂朝廷公卿。”

  潘照临啧啧叹道:“搭个桥便出手如此大方,看来高昌回鹘一定是福得流油,西夏这次是发了笔大财。不过,这位阐善国师的立场,倒颇是耐人寻味……”

  智缘微微一笑,道:“阐善虽在空门,他的心却是个儒士。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计无不从,言不无听,这般待他,只怕是个铁人也化了。况且,他虽然为夏主出谋画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机要实情,亦多赖于他。不过看他越来越小心,与职方馆联络,越发不肯留下半点把柄,亦可知阐善心中,实是在宋夏当中摇摆,我看他八成随时准备成为夏主的忠臣……”

  “一个双面间谍?”智缘的话未说完,从院子外面传来石越的笑声。

  智缘与潘照临连忙起身相迎,却见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缘合什一礼,道:“大师别来无恙。”

  智缘连忙深施一礼,“学士别来无恙。”

  却见石越径直走向那座白玉宝塔,端详了一会,赞道:“果然好宝物。”一面转头向智缘笑道:“其实阐善亦用不着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纵是职方馆再怎么样说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会视为离间之计。只怕职方馆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况且,朝廷亦不可能因为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于死地。以他对夏主之影响,真得罪了他,岂不白白招来边患?就算朝廷现在不惧西夏人,但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搞得边疆不宁,总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结’!”智缘赞道,“可惜朝廷诸公,竟只想着除恶务尽、灭此朝食,生怕养虎成患。”

  “数十年内,西夏能成什么患?数十年后,朝廷又何惧西夏为患?”石越笑道:“若是后人没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败光;若是后人有本事,如今的这点家底,亦足托付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