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是。”清河连忙应道,想起此事,又觉好笑,不由掩嘴笑道:“那白象倒确是稀罕物,他们为给太后贺寿,万里迢迢运回来进献——听说那注辇国就是天竺哩——未曾想,反倒连挨了太后、皇上两顿责骂,各罚了一个月的俸,最后倒是替动物园忙了一场。”

  高太后闻言,睁眼看了清河一眼,也笑道:“曾布和薛奕,一个是朝廷的大臣,做过三司使的;一个是朝廷的大将军,统领着南海水师,算得上是一镇诸侯。朝廷要他们尽忠报国,不在这上面。这是内侍宫女们要做的事,不是大臣当为的。曾布应当学学韩琦、司马光;薛奕应当学你家狄郎……那四头白象,万里迢迢从注辇国运来,要花费多少缗钱?耗费多少人力?我要收了他们这礼,日后地方官便要争相仿效,国家就该出奸臣了。十一娘,你也是常读书的,定读过‘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这句话,宫中好奢华游乐,往往便是亡国之始。”

  “太后这些话,其实都应当写下来,便象《女则》那样,垂范后世。”

  高太后淡淡一笑,微叹了口气,“长孙皇后写了《女则》,墨迹未干,便有武周之祸。大道理,孔圣人的时候,便早都讲尽了。《女诫》、《女则》虽不能说全然无用,但对付奸佞,毕竟只能靠忠臣——那《女则》能让武氏改过归善么?天下事,事不同理同。昨日仲明(阿越注:雍王赵颢的字)来,说陕西又闹兵变——你说朝廷没设三尺之法么?可最后平定那兵变的,还是要靠忠臣良将……”

  高太后似不经意地说着,但她话题一带到渭南兵变时,清河心里却不自禁地格登了一下。虽然朝廷竭力封锁消息,汴京城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六月上旬在陕西渭南发生了极为严重的禁军叛乱,但想瞒过所有人却是不可能的。清河多少也听到了些风声,先是章敦紧急奏报渭南兵变,然后枢密院便突然忙碌起来,自枢密使以下都夜宿禁中,皇帝那几日间的脸色极是难看,整个宫中都战战兢兢。没几日间,便见皇帝心情明显好转,脸色和霁了许多,然后清河便听说渭南兵变已经平定了——有传言说是唐康擅调禁军,而且还……不知为何,清河心里如乱麻一样的,虽然从表面来看,什么事都没有,但她总觉得堵堵的,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皇太后最喜爱二哥赵颢,那是举世皆知的,在大哥赵顼即位后,就是熙宁初年,赵颢还一直住在宫中,甚至连四哥赵頵出居外宅以后,赵颢接连上表请求出外,但赵顼顾虑母后的感受,一直没有准许。为了此事,从先帝时起,朝中便一直有非议。如此拖了数年之后,因为迫不得已,皇太后才下令在皇宫附近给赵颢修了王府,不仅如此,赵颢还被特许每日一谒禁中,诸王之中,无人能比。直到熙宁九年皇帝突然生病,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详见《新宋-权柄》),皇帝才稍生嫌隙,找了个由头,令赵颢由每日一谒禁中,改成三日一谒禁中。虽然如此,但皇帝还是顾及着皇太后的感受,念及兄弟之情,对这个弟弟亲宠有加,不仅屡次徒封,加封其诸子,而且知道他喜好善本,又精于骑射与书法,每每得到孤本、善本,必先赐给他去抄眷;有良弓、骏马进献,也是由他先挑,至于进贡的笔墨纸砚,更是远远优厚于诸亲王。

  而赵颢这数年来,也一直有着“孝悌”的美名,但凡入府讲经的儒士,无不倍受礼遇;逢年过节,必周济孤寡。但却又绝不交结朝中的大臣,能进入王府中的,全是白衣;而且赵颢也不象熙宁初那几年,常常私下里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进谏,批评新法,竟是绝口不谈政事,只是恪尽孝道,承欢膝下。不管是宫中朝中还民间,提起雍王,无不交口称赞,以“贤王”相许。但为何这“贤王”,突然间又向皇太后说起渭南兵变的事情来?这只是无意提起,还是另有深意?清河只觉得这事纷无头绪可寻,她于渭南兵变的前因后果,所知不过是一鳞半爪,而看高太后的神态,听她的语气,又显然还有弦外之音……

  一瞬之间,清河脑海中闪过许多的念头,脸上却装作极为惊讶的样子,愕然道:“陕西兵变?”

  “一万禁军,在陕西腹地兵变!”高太后摇着头,道:“所幸已经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仿佛还是第一次听这个消息,低声道:“阿弥陀佛,这真是圣人自有天佑……”

  “这是祖宗庇佑。”高太后道,“可也是因为有忠臣良将,奋不顾身,才能及时平定那些无父无君的叛贼,消弥祸患……”清河认真聆听着高太后的话,隐隐约约感觉到她话中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高太后说到此处,却似乎感觉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儿话说得太多了,朝中的大事,自有官家与外臣们处分。”

  清河听到这话中隐隐便有些告诫之意,连忙敛身道:“云萝理会得。”

  “宗室这么多公主、郡主中,只有蜀国和你最晓事,可惜蜀国……”高太后说到此处,眼睛立时便红了,泪水忍不住地往外冒。清河想起她与蜀国长公主平素姐妹感情甚好,可蜀国长公主却因爱子夭折,悲伤过度而病死——这么一个好人儿,因为遇人不淑,却一生命运悲惨,最后还不得善终,亦不禁悲从中来,竟低声抽泣起来。

  当天午后,原本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忽然间便转了性,浮云布满了汴京城的天空,渐渐地往地面上沉,城中的人们抬头仰看,似乎能感觉到这云已经盖到了城墙上,正向着屋脊压下来,仿佛想把屋子也压垮一般。流连在街上的人们开始加快脚步,御街上的小摊小贩们也纷纷开始收拾东西,所有的人都忙着往家赶。此时,大相国寺旁一间酒楼的某个小院内,却有几个人围坐在院内的花园中,煮酒谈笑,竟似全然没把黑云压顶、暴雨将至放在心上。酒楼的小二几次想进去提醒,可每次连话都不曾说完,便被门口的几个随从给赶了出来。这店小二也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离去,他一直走开好远,还能听到院中传来的大笑声。“这些人莫不是疯了么?”店小二直是莫名其妙,正愣神间,忽咚地一声,撞上了一个进来的人,那小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连连作揖赔礼,“官人见谅,官人见谅……”他正担心着又要被人训斥一顿,却听对面那人温和地问道:“这里面可是姓蔡的官人订的么?”店小二未料到来人这般和气,不由怔了怔,抬头望去,却见是对面站着一个瘦长的书生,正微笑着望着他,他看了一眼那书生的白袍,不过是粗布缝制,心里方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个穷书生,语气便倨傲起来,“蔡大人……”才说了三个字,那店小二心里便格登了一下,一双眼睛,死死地望着那书生腰间的佩剑,竟似看呆了一般。那书生看着他神色,笑道:“你识得这剑?”店小二啄米似地点着头,哈着腰谄笑道:“朝廷颁行勋刀、勋剑之制也没多久,小的福大,这是第二回见着。上回还是远远看见兵部郭大人佩着……”“原来如此。”那书生笑了笑,又问道:“里间是蔡大人订的么?”“是,是。小的给大人引路。”店小二忙不迭说道,一面侧过身子让到一边。“不必了。”那书生笑着摇摇头,径自向着里头走去。那店小二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半晌,才一面啧舌一面向外面走去,才到厅中,便见一同伴拉住他,低声道:“你知道你刚刚撞了谁么?”“你认识那官人?”店小二奇道。“那是秦少游啊!”“啊?”那店小二顿时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这汴京城中,谁不知道大宋驻高丽正使秦观秦少游?加集英殿修撰,御赐第五等勋剑,连他在高丽写的数十首词,如今都是汴京的歌女们最爱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