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游,来迟了,来迟了,要先罚三樽……”秦观方一走进院中,早已喝得半醉的蔡京便大声叫唤起来。秦观微微一笑,道:“是小弟的不是。”一面快走几步,向另外两位见礼:“曾公、薛侯,久违了。”
曾布与薛奕早已起身,连忙回了一礼。曾布瞥了一眼秦观腰间的勋剑,索然笑道:“少游,的确是久违了。”薛奕却笑道:“少游如今立功异域,已是天下闻名矣。我在南海,闻少游谈笑之间,便抵定高丽局势,令宣王得顺利即位,亦为子游高兴。”秦观忙笑道:“朝廷经营已久,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不过坐享其成而已,比起曾公、薛侯,实不足挂齿。”众人一面说笑着,一面重新入座。蔡京早已在秦观面前满上三杯,秦观也不推辞,一连干了三杯,指着桌上的空杯,笑道:“我早知蔡元长不是甚善男信女。”
蔡京笑道:“秦少游又何曾吃斋念佛?我这酒里面没有鹤顶红,却奈何不了顺王殿下。”
“鹤顶红?”薛奕抬眼看了一下蔡京,又看看秦观,见二人皆怡然自得,好象他们说的事情,不过是一壶平常的高丽清酒那么简单,他这才相信原来他在南海时听到的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薛奕禁不住问道:“我在南海时,听人说起高丽继嗣,众口百般,莫辨其是。那高丽顺王,果真是被毒死的么?”
他这么一问,曾布也停了下来,专心看着蔡京与秦观。蔡京瞥了一眼秦观,笑道:“这事是少游主持的,还是少游说罢。”
秦观点点头,轻啜了一口酒,放下怀子,缓缓道:“曾公与薛侯皆非外人,说说也无妨。”他说到此,忽然一笑,望着曾布、薛奕,道:“我辈久居异域,朝廷公卿中,早有人视我等为异类。去国万里之外,被人视同于贬斥;在海外专制一方,又常被劾为跋扈;开口言利,闭口权谋,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则无吝于小人……恕我直言,这七八年间,不要说蔡确、狄谘,曾公、薛侯、还有元长,还有我自己,这海外诸臣,有哪一个不是腰缠十万贯?这免不得又要招人妒忌。朝中便有人管我们叫‘夷官’!我资历最浅,能驻节高丽,已是非常之恩,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曾公、薛侯,还有元长——便是蔡确、狄谘,哪一个不是功绩卓著?但自吕相公当国后,却皆受尽排挤。这些事情元长最清楚——熙宁十五年、十六年,朝廷三度想调狄谘进礼部,吕相公引班定远之例,竟是想让狄公老死广州,全然不顾败坏朝廷经营海外之成法。还有蔡确,十八次上表乞归国,也是吕相公拦住……”
“少游,说这些闲事做甚?”蔡京见秦观越说越是愤懑,连忙用话拦住。他知道秦观少年得志,虽然在高丽颇立奇功,但在大宋的官场上,却毕竟是太嫩了——今日在座之四人,或许还是朋友,但明日相见,便未必不可能成为仇敌。到时候这番话,便是“怨望”,这是足以将人的政治生命终结的罪名。而且此时四人中,薛奕还是武臣,万一牵连起来,事情便不可收拾,他蔡京也难免要受池鱼之殃。
但秦观所说之事,却是在座之人的心病。狄谘与蔡确被排挤,曾布与薛奕这几年的日子也不好过。曾布这几年中兢兢业业,颇立下些政绩。他在南海七八年,也积累了可观的财富,原来石越得势之时,他还幻想过东山再起,但石越失势,朝中实际柄政者是吕惠卿与司马光,他深知这二人自己都指望不上,兼之在万里之外消磨了七八年,什么雄心壮志都被打磨得干干净净了。这时候年将半百,不免徒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之乡情,因此遣人上下打点,所求的与蔡确并无二致,都是希望能够埋骨家乡。但是朝中诸公卿,收了他的礼物,却全当理所当然,竟无一人替他说话,他连想到江南东西路做个知州都不可能。他又怕皇帝疑他怨望,也不敢致仕,眼见着便要老死凌牙门。若非这次石越在皇帝面前进言,让皇帝坚定海外诸城要逐次轮换官员的决心,他曾布断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到汴京的繁华。
而薛奕,虽然枢府与兵部的主官们并没有刻意的排挤他,但他少年得志,难免与枢府、兵部、三衙里的文武官员、胥吏们不怎么对眼,朝廷这几年间先是关注西北,马上又是西北,海船水军本来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虽然风光过一阵子,却也立即被冷落。而对待薛奕部尤其更是如同后妈。薛奕几年前便提出在船上安装火炮,竭力宣扬海船水军必须以火炮致胜的观点,甚至提出海船水军的火炮无需动用国帑,但奏折一道道递上去,最后都是石沉大海。朝廷既不允许随意增设火炮作坊,又因为火炮至今为止曾未在实战中显露过可以影响到战场胜负的作用,因此在国库空虚的情况下,也无意扩大火炮的产量——至于已经生产出来的火炮,自然应当优先照顾两北边防,薛奕争取了几年的时间,最终也只要到一门火炮,而且还在途经杭州时被杭州的海船水军给“借”去了,两军至今还在为此事打官司。而最让他无奈地是,汴京不断有人以“轮戍”为名,将他部下精锐调走,然后从其他海船水军中补充过来一堆老弱残兵。他麾下的得力将领,但凡被杭州的海船水军听到了名字,第二天早上一起床,那人肯定已经不在他帐下了。薛奕这几年间,俨然成了大宋水师学堂的山长,专门替他人做嫁衣裳,连带着数年之间,他个人也一直得不到升迁。曾布、蔡确们是想回国而不可得,薛奕则是每年必须至少回一次汴京。但对薛奕而言,汴京的风与凌牙门的风都不一样,他在南海之时,虽然偶尔也会怀念汴京的繁华,但是,他毕竟还是更喜欢南海的无拘无束。他这个大宋的“伏波侯”,到了汴京,只会觉得手足无措,处处都显着不合时宜。每每看到汴京外城四面城墙上新安装的八十余门火炮,薛奕便会觉得极度的刺眼。当年太宗皇帝坚持定都汴京的时候,不是认为“在德不在险”么?不是说国库空虚么?那为何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既不先供给塞防,又不肯供给海防,反而让它们在汴京白白受着风吹雨打呢?
曾布与薛奕如此,蔡京也好不到哪去。蔡京在杭州做了两任知州,连皇帝都数度称赞他的才干,但是因为他是额上写着字的石党,始终得不到升迁,一直到两个月才前,才因石越推荐,进太府寺做寺丞。他与秦观相识已久,又同属一派,雅不愿他落下什么话柄;兼之他是此宴的主人,见曾布与薛奕被秦观触动心事,皆郁郁不语,又笑道:“少游原非善言辞者,在高丽数年,竟令人刮目相看。不过我等要听的,是高丽国继嗣之事,谁又叫你说这些没意思的闲事,该罚一杯!”
“是该罚,我认罚。”秦观已知自己是话多了,忙自斟一杯,举杯一饮而尽。
曾布与薛奕连忙陪了一杯,薛奕笑道:“少游说得也没错。其实而今朝廷谋画海外,虽不无有远见卓识者参赞其事,然真正可依赖着,唯石公一人而已。不过,少游还是说说高丽之事罢,我好奇已久,朝廷经营高丽有年,为何王徽去逝竟没有留下遗诏,而且还是让顺王继位,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