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水上的一座石桥西岸,章惇正向刚刚赶来的范纯粹与高遵惠介绍着他所了解的情况。范、高二人得到报告后便立即赶赴零口镇,让他颇觉意外。陕西转运、提刑、提督、学政四司,提刑司设在河中府不可能赶来,新任学政使尚未到任,范纯粹与高遵惠已经是陕西阶级最高的两个官员,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镇安全的京兆府,不必来零口镇亲身犯险的。无论如何,对于有胆色的人,章惇还是佩服的。
“陛下托以封疆之重,范某虽不肖,亦不敢爱身甚于爱君。毕竟要亲眼看一看,才敢安心。”范纯粹沉声道。
“范公尽可放心。”章惇执鞭指着石桥,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中。零水上所有的木桥、石桥边,也都堆满了干柴、炸药,叛卒绝不可能西窜。”
“毕竟是子厚顾虑周详。”范纯粹赞道。一旁的高遵惠却望着章惇,眼中尽是诧异之色。他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什么。到零口镇后,他便询问过张英还有一些难民,大致了解了叛卒的情况。那些叛卒此时正在渭南城中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就算是要流窜,又岂敢向长安西行?最多是东入华山散为群寇而已。但不论章惇是真糊涂,还是故意夸大兵变的威胁邀功,他都没有必要当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变,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军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强暴妇女,被渭南通判周泌当街杖毙而起……”
“雄武二军的军纪怎的这般差?!”高遵惠不禁皱眉道,“他们没有军法官的么?这周泌也……”
“周泌是白水潭院贡生、熙宁十二年进士,两任通判,考绩都在优等,为官清正,是个能员。”范纯粹板着脸,打断了高遵惠的话,“禁兵入室强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杀得好!杀得好!”
“范公,国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脸来,道:“死刑要过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来个杖杀了事,国家设刑部做什么?禁军犯法,是卫尉寺该管,他周泌凭什么便能杖杀禁兵,激起大变?”
“以高大人之见,周泌是渭南通判,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着?”
“范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听说陕西将相失和,范纯粹与高遵惠相互看不对眼,他赴沿边观风时,路过京兆府,见范、高二人和和气气的,还以为那只是无聊的谣传,此时才相信原来事出有因。他连忙打着圆场,道:“周泌处置事情,确是刚直有余,有失当之处。但雄武二军兵变,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说是周泌的责任。”
“哦?此话怎讲?”范纯粹与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声,道:“这两日间,我从张英、章义、李板子以及渭南的难民,还有几个不愿附逆逃出来的雄武二军军士口中,问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状,我皆已附于奏折后,递送京师。趁此机会,正好也禀与二公知晓。”
范纯粹与高遵惠连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里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会他们便上奏朝廷,却也不以意,叹道:“此番渭南兵变,看似偶然,实则事出有因。”说罢,喝道:“来人,带张彦。”身边的亲兵应了一声,未多时,便见一个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汉被两个亲兵带了上来。见着章惇,那大汉连忙叩首道:“小人守阙锐士张彦叩见章大人。”
“罢了。”章惇瞥了一眼范、高二人,道:“张彦,你把前日向某所禀报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与高大人讲一遍。”
“是。”张彦又向范纯粹与高遵惠行了礼,道:“禀范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军第三营第二指挥的副什将。俺们雄武二军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调拨时,军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种太尉麾下听差,替朝廷杀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营里原就不太安稳,到了渭南……”
“慢着。你说到渭南之前,怎么个不安稳法?”高遵惠皱眉问道。
张彦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声道:“军中有流言,说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几万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气,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残废了。又有人说,朝廷国库没钱,正在二次整编军队,不仅被裁掉的厢军要调到西夏那边去屯边,禁军被裁为教阅厢军的,也要调到西夏去军屯。军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要背井离乡去西夏,死了连祖坟也归不得。还有人说,俺们雄武二军素来不听话,当官的又想去西边……”
“这是什么话?”这次不仅连范纯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释道:“他说得不明白。雄武二军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军中最是骄悍者。朝廷为了驯服这些骄兵,雄武二军的武官,自指挥使以上,都是从西军中调来的。故士兵们不愿去西边,反疑心军官们想回故里。”
“荒唐!”范纯粹不禁骂道:“这等事岂是几个禁军军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却板着脸道:“军中不许传流言,违令者斩。这些军官怎么带的兵?”
“只怕雄武二军中官兵对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军军都指挥使孟绍钦是随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严厉出名,枢府、兵部当初商议选用他到雄武二军,亦是看中他这一点,可惜反害了他……”
范纯粹与高遵惠大惊失色,道:“孟绍钦也……”说罢齐齐望着章惇。章惇沉着脸摇摇头,望着张彦。张彦垂下头,涩声道:“那天军中到处都在说五营的一个兄弟被渭南的周通判杖杀在大街上,俺军中往往一营兄弟都是同乡,都鼓噪起来,道禁军犯事,要杀也要卫尉寺来杀,轮不到渭南县来管,于是便有几百个人跑去县衙闹事。然后孟大人带了许多军官和军法队来弹压,带头闹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罚一百军棍,当场就死了三个,余下的也都被杖罚。当天晚上,营中便有人传言,说去当官的不给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来,到了西夏,我们也当不成禁军——背井离乡,和死本就没什么区别;纵是朝廷开恩将家属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减禁军,上三军轮不到,西军和河东军有功,也轮不上,我们河北禁军是在劫难逃,凭厢军那点薪饷,最后也是个死字……后来听说是第一营的几百士兵先作乱,杀了全营的军官,又闯进中军大营,杀了孟大人。然后全军都乱了起来,指挥使以上的军官,全死了……然……然后,数千人趁夜攻进渭南县城,我亲眼看到他们把周通判剥皮鞭尸……”说到此处,张彦忍不住浑身颤抖,九尺高的汉子,竟然低声抽泣起来,“章大人、范大人、高大人,你们明鉴,小人实是被裹胁的,看他们那样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条,趁乱跑了出来,想去京兆府报信的……小的一家随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军,也知道‘忠君爱国’四个字……”
范纯粹与高遵惠听得愀然变色,二人竟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章惇低声叹道:“章义、李板子冒险混进渭南,探得消息——渭南县现在实是惨不忍睹!叛卒作乱后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终日,整日除了内哄斗殴外,便只知道残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时盼王师之至,犹胜久旱之盼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