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叶悖麻望着眼前的惨景,脸上肌肉一阵阵的抽搐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宋军用火器猛攻西平府的第二天。

  西夏人对猛火油有充分的认识——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有猛火油这种武器。西夏人也知道只有用沙土才能扑灭猛火油燃起的大火。然而,一天前宋军向西平府所发射的猛火油的数量,依然让叶悖麻以及所有西平府的军民感到震撼。

  猛火油并非一种便宜的武器。开采、制造、保管、运输,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需要高昂的成本。而且,既便你愿意不计代价的付出人力与物力,产量依然非常有限。听说就算在宋朝,如果海夷带来这种火器,也能够卖个好价钱。

  叶悖麻非常清楚汉人在工艺方面的优势。他们精于技术,擅长机械。(注:这是一个外族人了解古代汉族后所能做出的最普通的评价,如西班牙门多萨《中华大帝国史》就有此方面记载。因为这一方面,古代汉人的天赋的确让所有观察者印象深刻。)无论是西夏还是契丹,作坊中的工匠大多都是汉人。西夏以前的泼喜军以及所有与器械有关的军队,基本上也是由汉人组成。而大辽在这一方面,也与西夏无异。

  宋人在这方面所具有的优势并不让人意外。

  但宋军在昨天向西平府倾泄的几乎点燃了整个西平府的猛火油,还是让人感觉超出想象。

  难道他们将全国所有的猛火油都带到了西平府?!

  仿佛是倾泄着一天前的怒火,西平府到处都在燃烧。

  不仅仅是城墙上。

  宋军肆无忌惮地向所有他们的抛石机能够打得着的地方进行打击。城墙、官署、马厩、驿馆、民居、寺庙……

  叶悖麻现在所看到的,便是宋军这种疯狂攻击所造成的后果。

  昨天晚上,宋军突然发动了一轮攻击,数枚猛火油与震天雷碰巧落到了西夏人的一个草料场。草料场很快燃烧起来,火势迅速漫延,借着西北深秋晚上常有的大风,点燃起一切它们能烧着的东西,从附近的建筑开始,如同一条脱出桎梏的火龙,在城内疯狂的肆虐。收割着一切生的与死的事物,将它所碰到的东西都变成灰烬。西平府的夜空,一片惨红。

  这是一个噩梦般的夜晚。

  尽管颁布了严酷的律令,但这出其不意的大火,仍然让城内陷入一片混乱当中。

  宋军趁乱连夜攻城,两军在余烬未熄的城墙上再次陷入苦战。双方反复争夺着一段段城墙,黑夜对夏军有利,但是城内的混乱让他们士气不振,心神不宁。城墙上的组织乱成一团,好在宋军也好不到哪里去,黑夜是所有人的障碍。他们同样也只能在一段段城墙上面各自为战。

  巨大的混乱当中,一个暗中投降宋军的家族,由家中的男子领着一百多名家丁、奴仆接近了城门,试图趁着混乱打开城门。幸好耶寅早料到了这一点,当火灾一起,他立即率领一百多名心腹赶赴城门,协助守军,牢牢守住了城门。

  几个时辰之后,火势终于得到了控制。而宋军的攻城也再一次被击退。天明后,宋军又开始了攻城炮的轰炸。让人略觉安慰地是,宋军终于没有猛火油了。

  但灵州城内,却已惨不忍睹。

  昨晚的大火,烧掉数以百计的房子,近两千军民葬身火海,还有数万石粮草与近十万枝箭也在这场火灾中被付之一炬。

  城内到处都是焦垣残壁。百姓在军队的指挥下,在废砾中清理着,一具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被抬走,既便是宋军震天雷爆炸的巨响,也掩盖不住城中悲凉的号啼之声。

  绝望的情绪彻底笼罩着整个灵州城。

  “昨晚是哪一家想趁乱打开城门?”叶悖麻冷冷地问道。

  “是贺兰家。”回答叶悖麻的,是默默跟在他身后的耶寅。

  叶悖麻霍地转身,盯着耶寅的眼睛。

  耶寅平静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叶悖麻的眼中全是不愿相信的震惊。

  他也不愿意相信。贺兰家的三儿子贺兰全是自己的好友,但几个时辰之前,是他亲手一箭射穿了贺兰全的喉咙。

  “是党项人?!”

  叶悖麻并不象是在问耶寅,而更象是在自言自语。

  “是。”

  “为什么?!”

  耶寅左右环视了一眼,周围的将校全部心虚的避开他锐利的目光。“想学贺兰家的,这城中只怕不少。功名利禄,谁不想要?”

  叶悖麻脸上不停地抽搐着,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毕露,目光慢慢变得如同野兽般的凶狠起来。

  “贺兰家别的人呢?”

  “都被抓起来了。”一个武官讨好似的回道,被耶寅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竟吓得一哆嗦,猛地把头收了回去。

  “不论妇孺老幼,全数押上城墙守城。”叶悖麻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说到“守城”两个字时,他似乎是要将这两个字都咬碎了一般。

  “父亲!”耶寅抬头望着叶悖麻,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无谓的残暴,无补于大局。”

  叶悖麻没有理会耶寅,他缓缓走回自己的坐骑旁边,按绺上马,向城楼走去。部将们连忙纷纷跟上。只有耶寅没有移动,他望着自己父亲的背影,在惨黄惨黄的天穹下,恍惚如一棵枯老的树干,孤独、倔强、无力的挺拔着,支撑着自己无法支撑的重量……

  耶寅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靠着一断焦木坐下,低声哼道:

  “黔首石城漠水边,

  赤面父冢白高河,

  高弥药国在彼方

  ……”

  耶寅很少唱夏人自己的歌,但此时此刻,却再无另一首歌,更能表达他心中的悲怆与无奈,还有深深地眷恋。

  李宪大营。

  中军帐中,只坐着李宪与王厚两个人。

  李宪皱眉望着帅案上面的书信,脑海中不断现出书信的内容。“某顿首启。冬序始寒,不审台候动止何似?四月奉诏,某与公分道并进,以讨不臣……赖祖宗之德,兴灵克捷可期。然某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既得陇,复望蜀!既得陇,复望蜀……”李宪轻轻摇着头,苦笑。

  王厚抿着嘴唇,半晌,方长长吐了一口气,叹道:“就是有些不甘心。”

  “然石越说得亦不算错,夏国一亡,西蕃确是不可不防。董毡老矣,然那个阿里骨,若不早为之备,终久必为后患。”李宪将石越的书信收起,起身走到一幅地图前,沉声道:“若果真如石越所言,党项败亡已是迟早之事,则灭夏之后,朝廷的确无法久驻大军,否则国帑空矣。”

  他拿起一根铁鞭,挨个指着地图上一个个地名,“平夏与兴灵,乃是西贼巢穴,他们经营百年,树大根深。且外有契丹觊觎,内有仁多澣之隐患,纵然平定,无重兵驻军,难以安宁……”他一面说着,一面苦笑。

  王厚早已起身跟至地图前,默默望着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