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心态之下,平日里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要来找石越请战,此时哪里还经得起种谔撩拨上几句?
骁骑军副都指挥使王师宜早已上前说道:“李大人用兵如何,末将并不敢置喙。然末将亦读兵书,孙子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今日之事,曝师于外久矣,日费何止万金?而内则空耗国库,外则有契丹虎视狼顾,非国家之利也!末将愚钝,敢请石帅三思,‘兵贵胜,不贵久’,客军在外,当早定大计,速战速决!师宜虽不材,愿供石帅驱使!”王师宜的曾祖父王审琦是开国名将、琅琊郡王、太祖皇帝的布衣之交。王家满门冠佩,单单在这西征的大军中,六品一级的武官便有近十人,王师宜并不是特别出众。但他是由内殿班的御前侍卫出身,受当今皇帝的赏识,随章惇征讨南方蛮夷,积功而升迁,在禁军整编中又得到郭逵的青眼,不过二十六岁,便已官拜振威校尉。这个仕途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世家子弟,此时正是心高气傲之时,一心盼着能在西夏立下大功,不仅在众叔伯兄弟中扬眉吐气,也能为自己的前途压上一枚重重的法码。眼见着战争打了“大半”,除了仁多瀚的部队,骁骑军竟连半个西夏兵都不曾遇到过,王师宜早已急得坐立不安。
王师宜一开口附和,议事厅内立刻便乱成一团,那些被憋了一肚子牢骚的禁军将领,全都趁着这个机会发泄起来。众人七嘴八舌的向石越请战,表达着自己的不满。王师宜之类的世家子弟出身的将领,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说话倒还算文雅;其余的将领却有不少连字都未必识得几个,文盲更是比比皆是,说汴京官话都不怎么利索,一说得兴起,各种土话、脏话,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尽皆脱口而出。
事情转瞬间发展成这样,在议事厅内有资格坐下的几个人,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但既便是刘惟简,面对着这些牢骚满腹的将军们,也感觉到几分棘手。石越亲信的参军与幕僚们,支持当前作战计划或者是亲附石越的少数西军将领们,人人面有怒容,但是这些人大都是资历尚浅,在军中威望不足,却不敢轻举妄动;还有一少部分老成持重的将领们,却是默观事态,不肯作声。
所有人都等着石越的态度。
种谔得意地望着石越,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朝廷让一个书生来统兵,已是大错特错。而石越却还不肯采纳自己的意见,“畏缩惧战”,更是不能容忍。“绝不能让一介腐儒毁了这场战争!”种谔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他注视着石越,他相信这个石越这个书生,已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勃然大然,但这样众将口服心不服,他便可以通过枢密院来弹劾石越,让枢密院向石越施加压力——枢府是绝不可能不在乎这么多将领的意见的;除此之外,石越便只有让步,只要石越妥协,让他领军出征,他便有绝对把握攻下灵州,从而彻底主导战局的发展。
种谔当然也知道攻取灵州会有一定的难度,他毕竟在环庆路呆了几年,对西夏人也非常熟悉。但是他却更加相信自己,相信大宋的精兵绝非西夏人可以抵挡,他坚信这一点:尽管所有的麻烦都可能存在,但是他依然能够攻下灵州城。
但石越却只是平静地回视着种谔的目光。他似乎一点也不恼怒,也没有大声喝斥,但也绝非是想要妥协。石越用一种沉静、冷淡、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缓缓地扫过厅内每个人,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禁地感觉到一种畏惧,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唇,垂下眼帘,似乎是想要避开他的目光。
王师宜本来还想要说几句,但他看到石越的目光之时,便下意识地把头低了下去。石越的眼神,便象是他小时候做错了事情被父亲发现时,他父亲注视他时的眼神。眼神里不仅仅有无言的责怪,更多的是一种威严与自信,这种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着你尊卑高下对错之别,既便你坚信着自己是正确的,但看到这眼神,依然不自觉的会产生一种心虚的感觉,对自己的判断产生动摇与怀疑。这样的感觉,王师宜在初次面对皇帝的时候曾经有过,那是一种因自小所受教育而产生的对天子的敬畏,但见多了皇帝之后,这种感觉便渐渐消退了。后来,当他每次见到枢密使文彦博的时候,或者碰到户部尚书司马光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让你觉得对他们,你只能仰视着。但他从未想过,一惯平易近人,有时几乎让人感觉是“温文敦厚”的石越,也会有这样的眼神。
“我不曾说错甚话语!”王师宜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坚定着自己的信念,努力克服着自己心中的别扭,去正视石越的目光。此时,他霍然发觉,议事厅中,已经鸦雀无声。
人们的目的未必纯正,但是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石越此时,尤其坚信自己选择的战略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对这些牢骚满腹的将领们,仅仅用紫袍玉带来压迫他们是不行的,将帅不和,从来都是兵家之大忌。但石越同样也无法与这些将领们一道来分享他的“历史经验”。他无法告诉他们,“曾经”有过的五路伐夏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什么……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无法让人相信的秘密,亦是因为历史已然改变。
要设法让他们心服口服。
石越一把抓起放在案上的宝剑,缓缓起身,转身用剑锋指着他座位后面巨大的西夏地图屏风,沉声问道:“有哪位将军知道,逆贼的主力在何处?!”
那些发着牢骚的将军们都怔住了。
只有种谔答道:“末将以为,他们应当在兴灵之间!”
“应当?”石越反问道,“种大人如此以为,可有凭据?”
“以目前各处所知军情观之,逆贼主力当集中在我军之正面。而宣二军只是略受阻挡,便已至灵州。据宣二军之观察,灵州城之贼军不下三万。末将相信,贼军是将主力收缩于兴灵之间,以诱我深入,在彼所熟悉之地与我决战,以收地利。我军正好可以将计就计,只要攻下灵州,兴州便处于我兵锋之下,贼军几无回旋之地,大计可定!”种谔的判断,应当说是部分正确的。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宋军,西夏人将主力集中于一处,先避敌之锋芒,然后再依托地利以求决战,不失为明智之举。种谔久经沙场,号称熙宁一朝的名将,他对敌情的判断是非常敏锐的。
石越淡淡地注视着种谔,半晌,他手中宝剑突然指向灵州与韦州之间的广大地区,“我大军一旦集于灵州城下,自灵州至韦州,便形成数百里之薄弱地带。种大人以为,贼军是依托灵州坚城与我决战,还是会绕至吾军之后,攻击吾军之粮道?!又或者,其大军根本便藏在此处,等待着战机。这数百里粮道,吾军无任何凭恃,将要如何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