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不同意见的学者在各种报刊上互相攻讦,有人批评,则有人辩护。唯独西湖学院的语言课,

  却不仅没有因此停办,反而别的学院也出现效仿之势——学习契丹语或者还只是出于书生经

  国济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语与梵语,却是有着直接的利益趋动,随着大宋海外贸易的繁荣,

  “通译”无论在官方与民间,都显得十分的紧俏。

  让石越非常吃惊的是,金兰对于这些事情也显得十分熟悉。石越从来不知道伊本。西拿

  的《知识论》里写了什么内容,但是金兰却能说得头头是道,让石越不由再次对这个女子另

  眼相待。

  这种闲聊一直持续到家宴结束。唐康让仆人先送金兰回府,他自己却再次折回来见石越。

  “大哥。”唐康见着石越,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忍了半天的问题。“朝中的局势,大哥与

  先生已有应对之策了么?”

  “朝中局势?”石越意味深长地笑着反问了一句。

  “难道大哥毫不担心么?”唐康隐隐有点奇怪,但他还是相信这只是石越临危不乱的风

  度,“福建子费尽心机,不过是想使离间皇上与大哥。偏偏此时《白水潭藏书总目》又……

  虽是名至实归,但总归是不得其时。”

  李丁文亦叹道:“此事措手不及,否则未必不能阻止。”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石越淡淡的说道。李丁文不以为然地望了石越一眼,撇了撇

  嘴。唐康稍有点讶异,又立即道:“桑长卿与程先生他们,的确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他

  们既决定要做的事情……”

  “便是能勉强阻止,我也不屑为之。”石越打断了唐康的话,异常坚决地说道。

  唐康吃惊地望着石越。

  “自古以来,为政者有两类。一类目光短浅,不过是玩弄权术,以图搏取高位;一类却

  着意深远,所作所为,无不思及长远,欲为万世立法。做前者容易,不过有智术便可;为后

  者难,纵以王介甫之贤,亦不免有急功近利之病。我虽然愿为后者,但行事亦是战战兢兢,

  盖我终究亦不能知道自己所为之事,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是尽我之力,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然则若换位而言,则王介甫亦何尝不是在尽他之力,求无愧于心?我之为政与介甫之变法,

  区别又在何处?!”

  石越的声音十分平静,却让唐康觉得十分沉重,他仔细地听着,品味着石越的话。

  “我与王介甫之区别,其实也十分简单。王介甫自信过甚,不能容异己;而我却常怀惶

  恐,绝不敢以己为是而以人为非,竟容不得别人之不同。我自可有自己的政见,自然要坚持

  自己的主张,但是我从来不会想将与我意见不同者全部逐出朝堂,禁止他们说话。我更不敢

  借官府之威权,打压民间之声音,钳制士林之清议。若是目光短浅者,自会以为不利于己的

  言论,会妨碍自己政务之实施,给新政增添层层阻力,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我却以为,既

  便那些反对意见中,一百条只有一条是对的,为了那一条对的意见能被允许说出来,我们也

  应当坦然允许那九十九条错误的意见被发表出来,接受它们带来的困难。这样的坚持,需要

  更大的智慧,它远没有独断专行来得痛快,但若能这样坚持,我们却会犯更少的错误,至少

  我们犯了错误以后,也能更及时的发现与改正。”

  “这有何必要?”李丁文不解的问道。

  “绝对有必要。潜光兄以为王介甫之聪明,在当今之世,谁可以比拟?”

  李丁文默然一阵,道:“司马君实、苏子瞻、公子,三人而已。”

  “果真以本性之聪明而言,我三人能胜之乎?”

  “不能。”

  “诚如斯言。”石越笑道:“潜光兄,王介甫之聪明,天下少有;王介甫之才学,天下

  亦少有;王介甫之声望,在他为相以前,天下亦少有;王介甫之权势,在其为相之时,天下

  亦少有!为何王介甫以聪明、才学、声望、权势四绝,一行新法,却导致天下沸腾?”

  “是其为拗相公也。”

  “非仅止于此也。”石越摇了摇头,道:“若其所行之政,皆为正确,便是执拗更甚十

  分又如何?!王介甫之不能得志,是因为天下之凡人,虽贤能聪明,其所作所为,却最多只

  能是对错参半。故此,使当政者善知错善改过,远比寄望得到一个很少犯错之贤者来得更加

  切实可行。”

  唐康在心中思忖,暗道:“大哥所言甚是。虽然大哥之贤,可称贤者。但亦是五百年一

  遇,后世之人,断不能尽如大哥之贤。是以使人能善知错,善改过,远易于使人少犯错。”

  但是这话说出来,却不免近于面谀,他自是不肯宣之于口的。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石越见唐康明白,又道:“故此,要使当政者能善知错,善改过,则不食朝廷俸禄之士

  大夫尤为重要。本朝养士百年,士大夫皆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大多颇有风骨,不畏皇权,不

  尊权贵,特立而独行,以节气行于天下。此是本朝立国之本,亦是最可宝贵者。若使读书人

  只知歌功颂德,仰权贵之鼻息,为官府之走狗鹰犬,则是诸夏亡矣!是故,我绝不会为自己

  之方便,而做任何干涉学术之事——我若在学术上之观点与其不同,则自当以学者之身份与

  之辩论,绝不会以权位谋术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读书人当有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他们

  只要说符合自己良知的话便足矣。”

  石越知道唐康便是再聪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话中之意,他微微叹了口气,凝视

  唐康,郑重地说道:“康时,只盼你异时能记住我今日所说之话,毋以权力干涉学术,毋以

  暴政打击异己。此二例一开,后患无穷尽矣!”

  唐康很少见石越如此郑重其事,虽然他很难明白为何会“后患无穷尽”,但却还是认真

  的点了点头,答应道:“是。”

  石越的目光凝视唐康良久,忽转向窗外的夜空,这种似乎含有深意的目光让唐康有些恍

  惚,也有些不解,因此竟忽略掉了石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茫然。

  次日。紫宸殿。这是重要性仅次于大庆殿的正殿。

  “万邦来同,九宾在位。奉璋荐绅,陟降庭止。文思安安,威仪棣棣。臣哉邻哉,介尔

  蕃祉……”在一曲清平正和的《正安》乐中,石越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脚踏黑靴,手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