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是么?”吕惠卿的声音十分冷淡。“你从哪里弄来这个物什?”

  “是有人特意托我送给父亲。”吕渊的语气也有几分生硬。

  “哦?”吕惠卿有几分意外,斜睨吕渊,问道:“谁家想求官耶?”

  吕渊默然不语,嘴角却露出傲然之色。

  “送砚之人,并无所求。”

  “哦?”吕惠卿冷笑道:“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想来以昌王之尊,当无所求于父亲。”吕渊的话中有几分得意。

  “你说什么?”吕惠卿霍然变色,望着吕渊,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吕渊却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昌王托人送给父亲的礼物。”

  吕惠卿的脸在一瞬间,便如铁一般发青,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砚台,冷冷说道:“这是何处来的,你便给我送回何处去。”

  “父亲如何这般拂人脸面……石越立下大功回朝……”

  “闭嘴!”吕惠卿悖然大怒,指着吕渊骂道:“不肖子欲使吾家遭灭门之祸乎?!吾家富贵已极,尔不知学好,反习异端。如今更是不知轻重至此!真是气煞我也。”

  吕渊被吕惠卿痛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顿脚,上前抱起金雀石砚台,竟是头也不回的离府而去。在外面观望的吕升卿与吕和卿慌乱去劝阻,却哪里拦得住。二人只得回头来见吕惠卿。吕和卿低声说道:“渊儿回来不易,大哥为何如此生气?”

  吕惠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吕升卿本待劝解,这时更不敢说话,只是和吕和卿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却听吕惠卿厉声问道:“你二人有无瞒着我结交宗室?”

  吕升卿与吕和卿都是吓了一跳,二人连忙摇头。一齐道:“朝廷禁令甚严,我等再不知轻重,亦不敢胡来。”

  吕惠卿犀利的目光扫过两个弟弟的眼睛,仿佛要由此穿透他们的内心。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道:“吾家富贵已极,若是不知收敛,必有灭族之祸。帝王家事,小心翼翼,都恐犯错,轻易沾惹不得。你二人须要牢记。”

  “是。”

  “那不肖子迟早会祸及家门。”吕惠卿恨恨说道。

  “既是如何,是否要举报?”吕升卿小心问道。

  吕惠卿瞪了他一眼,心中哭笑不得。若是他能举报,人家又岂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拉拢自己?昌王打的主意他自然很清楚,如今石越“回京叙职”,自己宰相地位岌岌可危,正是拉拢示好的良机。况且送礼的是自己的儿子,他若是捅出来,不仅自己儿子难逃诏狱,连吕惠卿自己,也是洗刷不清的。他的权力并不巩固,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政敌,正在等待他的把柄呢。更何况,吕惠卿也不愿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彻底得罪昌王,并非是上策。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不能让石越留在京师。”吕惠卿很快便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此事谁也不要说出去。”吕惠卿沉声说道,“石越已至洛阳,数日后便到京师,皇上已下旨,让宰相至城外亲迎。眼下先对付了石越的事情再说。”

  “宰相亲迎?”吕升卿张大嘴巴,“这恐怕逾制吧?那些御史谏官难道不说话么?”

  吕惠卿微微一笑,悠悠道:“最好不要说话。这本是我的建议。既然皇上不放心,无法不让石越回京师,那么便干脆把他捧起来,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重。此退避三舍之计也。”

  洛阳。

  早春。

  与一年前石越骑马入洛阳,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相比,石越二过洛阳所能得到的欢迎,有过之而无及。仅仅一年时间,石越在陕西打赢了两场战争。虽然他在陕西推动的各项改革都才刚刚开始,效果还难以看出,但是这两场战争的胜利,就足以为他赢得巨大的声誉。

  雪刚刚化掉,严冬已经过去。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压抑,人们也迫切希望释放出自己的情绪。

  鲜花载道。人们都聚集在洛阳西城的主干道上,等待着石学士的入城。

  但是在洛阳城外,石越的车队却停住了。

  “怎么回事?”石越掀开马车的车帘,站在车前询问侍剑道。

  “启禀石帅,前面有一个老者拦道。”侍剑尚未及回话,一个亲兵已策马回来禀报。

  “老者?”石越暗觉讶异,跳下马车,快步向前走去。李丁文与侍剑连忙下马,紧紧跟了上去。

  在石越的车队前,果然有一个鹤发老者身着八卦服,骑着一匹小毛驴上,由两个壮汉牵引着,拦在道中。石越望见来人,吃了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拜了下去:“韩公,石越有礼了。”又问道:“韩公如何会来此?”侍剑与李丁文也分别拜了下去。原来挡在路中的,竟然是韩国公富弼。

  富弼含笑望着石越等人,用手轻捋白须,笑道:“子明、李先生,不必多礼。”

  石越起身望着富弼,又拱手道:“实是惶恐。”

  “果然未让老夫失望。”富弼笑道:“这时节还知道惶恐,才是自全之道。”

  石越默默望着富弼。以富弼之尊,这时候居然亲自前来拦道,事情绝不会太简单。

  “子明可知道前面洛阳城中,有数万男女老幼,在准备夹道迎你入城?”

  “实是不敢受此殊荣。”石越说的话虽然谦逊,但是语气中却隐含着一丝得意。

  富弼久经世故,洞悉世情,石越这一点得意之情,又如何能逃出他的眼睛。他凝视石越良久,方叹了口气道,悠悠说道:“你知我如何来此?一年之前,老夫大张旗鼓,迎子明入城。但一年之后,老夫却要来劝子明,请子明绕道过洛阳。”

  “绕道过洛阳?”

  “不错,绕道过洛阳。”富弼的目光,仿佛看到石越内心的深处,让人浑身不自在。“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世道之常,子明焉得不惧?”

  富弼的话仿佛给石越浇了一盘透心冷水,让他浑身打了个寒战。

  “自古以来,人臣得民心者有之,得军心者有之,得士心者有之。然三者之心俱得,为人臣者可有善终者?”富弼的话咄咄逼人,目光更是犀利无情。石越听得浑身发冷,再也没有一丝得意之色。

  “若是此人尚不知韬晦之策,反而洋洋得意,矜功骄横,其灭族之期无日矣。”

  “子明知之乎?三十余岁便有今日成就,是祸是福,全在君一念之间!”

  富弼的话,声音虽低,但在石越耳边,却宛如春雷,震得他双耳发麻。古今中外在最得意时身败名裂的豪杰之士的名字,一个个从脑海中闪过。心中被隐藏得很好的得意之情,一刻之间,也早已烟消云散。

  “多谢韩公教诲。韩公之德,越没齿难忘。”石越用十分正式的礼节,向富弼拜谢道。

  “老夫非为君,是为国家惜此材。君当善自为之。”

  富弼丢下这句话,拍了拍驴屁股,两个壮汉便牵着毛驴,向洛阳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