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的遗霜、怀着遗腹子的寡妇、与皇帝亲若兄妹的郡主……狠心的皇帝拒绝贤王的请求?也许自己并不惧怕这些,但是赵颈却明白,这只会让赵颠“贤王”的名义更加深入人心。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赵项终于冷静下来,他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笑道:“联岂不心疼这个妹子?前番惩戒,不过是顾惜天家的面子,不得不尔。既有二弟与四弟求情,联明日便下诏,复清河郡主封号。至于柔嘉,她若愿意在西京多留些时日,便由她留几日罢。”
“皇兄圣明。”
“官家圣明。”
赵颈露出了笑颜,顿时殿中响起一片颂扬之声。死寂的慈寿殿,又变得热闹起来。
赵颈又陪着曹太后说笑几句,赵颠又凑上前讲了几个笑话,引得曹太后哈哈大笑。一直在逗着自己儿子信国公赵矣的王贤妃悄悄瞅了一下殿中座钟,又见曹太后己露出疲色,虽则她与儿子难得见面,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却终是忍心将儿子交还给尚皇后的宫女,轻轻走到尚皇后耳边,耳语数句。
尚皇后微微点头,忙放下正在自己怀中闹腾的淑寿公主,起身请求散了宴。
众人免不得一一告退。赵颈眼见赵颠夫妇也起身告退,心中一动,忙唤了声:“二弟稍等。”
赵颖听到皇帝吩咐,忙站在一旁等候。待到众人散去,赵项先将曹太后送至寝宫,又送走高太后,这才走到赵颖身边,拉着他的手笑道:“今日自家兄弟且叙叙家常。”一面便出了慈寿殿,径往御花园走去。
一千内侍,’隐得紧紧跟随,只见赵颈与赵颠言笑晏晏,倒似是兄慈弟惮、友受非常。
赵颈与赵颠聊了几句,忽然笑道:“二弟的四女,是熙宁九年五月丙辰出生的吧?”
赵颖见皇帝忽然问起此事,心中不由一惊,忙笑道:“皇兄朝政繁忙,竟还记得这等小事。臣弟……”
竟是硬咽得说不出话来。
赵项微微一笑,不去理会,只是屈指算了一下,笑道:“那现在是一岁七个月了。不过天家体制,向来是十七岁出嫁,二弟现在就替她寻婆家,实是太早。”
赵颖不料自己这个皇兄,竟然连这点事情都盯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吓出一身冷汗。忙小心解释道:“虽是年齿尚幼,然则为人父母者,莫不盼着子女能安享富贵。祖宗立下法制,宗室不得结交外臣。朝中品官之家,臣弟自是不敢结交。然终不甘心将自己女儿,似那不成器的宗室一般,许入那商贾之家。若是如此,天家也没有体面。因此臣弟与卫氏商量,只盼着能许个读书人家,不求显达,于愿己足。皇兄在九重之内,或不知当今之风气,但凡嫁女,都愿嫁进士。连朝中公卿,凡家中有女者,每到进士揭榜之日,莫不驱车于榜前,若见着未娶的进士,便强行拉回家,结以婚姻,可见择个乘龙快婿,实是一大难事。臣弟这心思,实与那公卿无二,不过臣弟不敢违祖宗家法,故此只盼着早找个读书人家约下婚姻……”
赵项似笑非笑地望着赵颖,淡淡笑道:“联竟不知如今进士竟如此稀奇。不过想那桑充国家的儿子,王介甫的外甥,石越的侄子,如此名门之后,自然是他日注定的进士。二弟的算盘打得真不错……”
赵颠听皇帝如此说,千脆装糊涂,苦笑道:“虽是如此,却毕竟是被桑充国蜿拒了。”
“哦?”赵颈奇道:“桑充国连郡主媳妇都不稀罕么?难道还指望着联许个公主给他家不成?”他语气神情,倒似是他从来不知道此事一般。
“此事非臣所能知。”赵颠虽然被桑充国拒绝,可是却看不出什么恼怒之色。
赵项斜晚赵颖一眼,笑道:“其实二弟不必为儿女如此操心,联这个侄女到了十七岁,联给她许婚便是。包你是个好人家。”
“多谢皇兄。”赵颠连忙欠身答应,同时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毕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马上说道:“有件事,臣弟还要冒死恳请皇兄恩准。”
“二弟但说。
“臣弟长子孝鸯,现在宗学就读。臣弟想请皇兄恩准,让他去白水潭就读。”
“这是为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臣弟希望臣这一支太宗血脉,能够早立规律,知道平民之生活,待到他日爵位渐削,亦不至措手无策,坐困穷途。只是深惧谗言……”
赵颈却是知道这是赵颠在向自己表明姿态,说明自己无问鼎之意,所以子孙们迟早会变成平民。只不过宗室与士子一同读书,却也颇可疑惧,他亦不礁好,联让有司议之,着宗学仿白水潭开科便是。
旨不防微杜渐,当下笑道:“不必如此。若是觉白水潭教得“是。”赵颠不敢再说,忙恭身应道。
与赵颠说过话后,赵颈没有前往崇政殿,也没有回睿思殿,竟是又折回了慈寿殿。
他阻止了内侍宫女们的通报,轻轻走进曹太后寝宫,在榻前找了张椅子坐了,静静等待曹太后醒来。
这个时刻,赵项恍惚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还是仁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在曹后的床边坐着,吃着桌上的贡桔。想着往事,赵颈不觉将手伸向桌上,一模之下,却模了个空。
他自觉好笑,见内侍宫女都在帘外,便很没有威严的捏了捏鼻子。
虽然己经过了三十岁,早己不是继位之初的年青皇帝,但是他却依然保留了一些看起来幼稚的小习惯。
比如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稍稍破坏一下自己夭子威严的形象。
自从西夏入寇的消息传到京师之后,赵项的压力就非常之大。他经常半夜惊醒,一会儿梦见西夏那个年青的国王率着骑兵杀入沛京,拿剑逼着自己禅位;一会儿梦见因为军费不足,士兵哗变,宋军大败,自己跪在太庙之前,被烈日暴晒;一会儿又梦见灾民做乱,不可收拾,赵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数落……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为了缓解这种情绪,赵项不得不经常通宵处理朝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
那日赵颈夜访文府,见到文彦博酣睡,他就非常的羡慕文彦博的从容。
“真有古人遗风啊。”赵项常常不自觉地这样的想着,但是他自己却始终无法做到那份从容。哪怕是在夜里批阅奏章,他都反复的在明明知道没有军情的奏折中,一遍遍寻找,生怕有遗落的军情奏折没有看到。这种强迫症折磨得赵颈几乎崩溃,但是在臣子们面前,他依然还要是胸有成竹的皇帝。
整个禁中,没有人能给他安宁的感觉。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在心慌意乱之时躲避的地方。
曹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但自从他十六岁受封颖王以后,那奶奶般的慈祥后面,却始终保持着一份礼貌的距离。
王安石他原本也认为是可以信任的,但是王安石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虽然他对王安石,依然存着一种类似于师生的情谊,但是熙宁二年、熙宁三年之时的那种信任,早己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