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李清平素读书,最爱读的便是《汉书》的《李陵传》。他心中未始没有以李陵自期之意,但是毕竟夏主秉常对他信任有加,人之一物,不能无情,让李清为了一个自己又看不起又内心充满羡慕与怀念的宋朝,而去背叛秉常,对于李清来说,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选择。

  所以,李清从《春秋》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希望能说服夏主秉常,在西夏国推行汉礼汉化,以此来赢得宋朝“中国之”的待遇,这也是对自己流落“夷狄”的一种补偿,同时也可以做为一个政治口号,来与反对汉礼汉化的梁太后一党斗争,帮助秉常独柄大权,报答秉常的知遇之恩。

  这也是李清所能找到的三全其美的办法。

  但是身为汉人的李清也知道,即便是西夏真正的汉化了,但是在宋朝人的眼中,甚至在李清自己的心中,西夏依然只是夷狄。

  华夏的正朔,在千年之后,也许并不在重要;但在熙宁十年的时代,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对当时的人们来说,都是重要的。

  而这个正朔,此刻正在汴京城。

  大辽国、高丽国、大理国、西夏国,甚至交趾那种小国,以及极远的倭国,都喜欢自称为“中华”,因为“中华”是文明之象征,是优秀之代名词,是合法之基础,但是无论表面文章如何,所有人都知道,正朔在哪里。

  那种言辞之上的自负,不过是深藏于内心的文化自卑的表露而已。

  对于这些,李清虽然经常在心中回避,但是他却是明白的。

  所以,虽然李清也会经常的劝说夏主秉常,告诉他中原的富庶与文明,希望他能在西夏推行汉礼汉仪,但是李清的心中,时常也会有一种无奈,一种感觉自己所作的事情,只是徒劳的无奈。

  但是他还是在做。

  因为无论如何,骄傲如李清,聪明如李清,内心深处,是永远无法接受自己是夷狄这一事实的。

  而此刻,从史十三口中,李清突然听说,在宋朝被视为学术宗师的石越,竟然说,如果夷狄能中国化,那就是中国,应当给予等同于“中国”的礼遇!

  李清在这一瞬间,竟是完全怔住了。

  “石越真的如此说么?”

  史十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烤鱼,从身边的包裹中翻出一本揉得皱巴巴的小书,递给李清,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所以特意找来证据,这是宋朝的《国子监学刊》,石越的文章便在这里面。”

  李清疑惑地看了史十三一眼,一把抢过那本杂志,快速翻阅起来。史十三只是含笑望着李清一页页翻过那本皱巴巴的小册子,默不作声。以石越的身份地位,给《国子监学刊》撰文,自然是排在前面,因此李清没翻几页,便停了下来,目光定格在某页之上,不再移动。

  史十三这时候才悠悠说道:“我之所以不再行刺石越,这便是原因之一,整个宋朝,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的人,也许只有石越一个。但是我相信,以石越的身份地位,他既然是对《春秋》经做出解释,那么此后就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有这样的看法。另有一个原因,却是我在潼关时,曾经无巧不巧的邂逅石越”

  “啊?!”李清听到这句话,立时抬起头来,凝视史十三,问道:“你见过石越?”

  “不错。”史十三微微点头,便说起在潼关路上,遇到石越“作词”的事情来。

  李清默默听完,沉吟良久,不由抬头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史十三也喟然叹息了一声,抓起酒囊又灌了一口酒,说道:“这样的人,哪怕他是伪君子,我也想给他一个机会。我想看看他能做出什么样的事业,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让百姓不再苦!”

  李清没有说话,只是抬头远望闪烁的星空,那墨色的天鹅绒一直沿伸至大地与苍穹衔接的远方,黑暗中,有无数星星正在散发着亮光,闪着磷色的光辉李清没有立场来评价史十三是对还是错,但是如果换成是他,他也会愿意给石越一个机会,看看石越究竟能做成什么样的事业,能不能走出历史的怪圈

  与史十三谈论着石越的李清,并不知道,就在这天晚上,在某处金碧辉煌的府宅中,也有人在谈论他。

  “爹爹!”梁乙逋戴了一顶尖锥形毡帽,身着蜀锦裁成的右衽交领长袍,袖口较小,用金线绣着花纹,捍腰则用丝绸制成,一双乌黑的长靿靴,鞋尖上弯,如同弯弓一般。这是当时西夏贵族典型的穿戴,与宋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宋人戴的帽子一般是平顶,而衣袖也更为宽松。西夏在元昊时推行胡制,禁止穿宋朝的丝锦制品,但是这样的制度,很快就名存实亡,贵族们对丝绸锦缎的喜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大力鼓吹推行胡制的梁氏家族,若让他们改穿皮制衣服,只怕也不可能。

  梁乙埋只是看了梁乙逋一眼,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此刻,正全神贯注的盯着一幅宋夏边境地图屏风。

  “儿子觉得,把李清放在前线,不是好事。”梁乙逋走近几步,开门见山的说道。

  梁乙埋没有理会,手指从地图上的绥州开始,往西南移动。

  “若是让李清建功,则他威名日甚,日后必然成为我家的威胁;若是他无能,让宋人建成城寨,那么爹爹的大计就那座城池,能让我大夏睡不安,坐不稳。”

  “继续说。”梁乙埋的手指在萧关停了下来,他抬头盯着梁乙逋,严厉的说道。

  梁乙逋几乎吓了一跳,忙继续说道:“何况现在到处流传谣言,说李清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些宋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梁乙逋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与李清,其实是名副其实的同一个“族类”。

  “太后也派人来问了。”梁乙埋平静的说道,“但是临阵换帅,是兵家大忌。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不用李清为帅,就要用嵬名荣,两害相权,只得取其轻。”

  “爹爹何不亲自统兵?”梁乙逋建议道,“若爹爹亲至没烟峡,那么就可以很自然的夺了李清的兵权。以爹爹之精通兵法,我大夏将士之勇武,宋军可一举击溃!到那时,朝中还有谁敢对我梁家说三道四?”

  梁乙埋心中一动,目光在地图上不停的移动,突然,讲宗岭跃入梁乙埋的眼帘,不由为难的说道:“我若走了,讲宗岭只恐有失。”

  梁乙逋笑道:“爹爹可曾听说宋军在讲宗岭一带有异常的调动?”

  “这倒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细作探知,说是石越任命了一个叫何畏之的人,在环庆一带教练乡兵义勇,那何畏之人环庆一带民间的弓箭社、忠义社中,简拔了近千名勇武者,终日操练,道是日后可以回乡教练,协助宋军守土。但是我却总觉得有点奇怪”梁乙埋皱眉沉吟,半晌方说道:“我总怀疑,石越对讲宗岭不会善罢干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