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和程院长商议了一下,《汴京新闻》也要表个态。我和长卿现在回报馆评论。”晏几道苦笑着解释,他其实更无主张,不过以他的性格,桑充国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对的,他也就没什么选择了。※※※赵顼无力的坐在龙椅上,失神的望着门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时,两宫太后突然哭了起来,原来是蜀国公主进来请安,不小心告诉两宫太后现在京师的流民聚集,黄河以北地区的灾情愈来愈严重了。
官家,当初祖宗托梦,没有采信,已是大错。而哀家也听说自古以来,上天降灾,必是政事有不对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又有什么?何况百姓流离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刻剥百姓的原因呀!官家,你就废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经搞得天怒人怨。如今灾民聚集京师,百姓们都认为是新法的过错,万一有人挑唆,以清君侧为名,激起大变,那该如何是好?不如先罢了王安石,给他一个大郡做地方官,安抚百姓要紧呀!”
“官家,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
“废掉新法,罢掉王安石就能没有天灾吗?”赵顼喃喃自语,他心中充满了迷惘。“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庙祷告时,他曾经很坚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变法的,否则的话,二圣为什么会托梦给石越提醒灾害的到来呢?只恨没有听石越的话,没有做到有备无患。
但是现在他又有点觉得新法可能的确错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说,新法尽是利民的,那么百姓们的储存应当增多,即使是灾荒,哪里又会有这么许多的流民出现?
攻击王安石的奏折,堆满了御案,《谏闻报》公开请求召回司马光等人,罢免王安石;《西京评论》列举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种种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吗?
“朕错了吗?”赵顼的信心堤防,已经渐渐松动。
“官家!”李向安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赵顼心里一个激灵,阐恢复了皇帝的威严,也没正眼看李向安,冷冷的问道:“有何事禀报?”
“王丞相、韩丞相求见,还有,今天的报纸……”李向安一面说一面把一叠报纸双手递到御案之上。
赵顼微微颔首,说道:“宣两位丞相进来吧。”说完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浏览,李向安因为和石越交好,又经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叠报纸,总是会刻意把《汴京新闻》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顺手拿起的,首先总是《汴京新闻》。
工作赵顼本来不过是想随便浏览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间之情,就不会受大臣蒙弊。不料几篇文字跃入眼帘,立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议论而不知事有轻重缓急者,《西京评论》、《谏闻报》诸君子也。诸君子陈义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学,光大于今日,而不知国事艰难,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务是何事?今日之急务,非罢丞相、废新法也!二十万流民聚集京师之地,若官府不加体恤,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过、新法是否当废,待灾情控制,百姓安顿,朝堂之上,再议论未迟。今日之大宋,须当官民一心,共体时艰;朝野共弃前嫌,赈济灾民!而非互相攻讦,推卸责任也。……”
这段话可谓深中赵顼之心,他心里微微赞叹:“这才是识大体的话。”又继续移开视线,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没有注意王安石、韩绛已经进来,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扰皇帝的兴致。
“……充国布衣也,尚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位虽卑,其心不敢忘国忧。诸大臣皆食朝廷俸禄,深受皇恩,岂可不知此意?诸大臣之荣耀,皇上所赐也;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国家艰难之际,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皇上心念移民之疾,睡不安寝、食不知味,诸大臣若不知体惜圣心,同心合力,赈灾救民,不知于心何安?!……”(注)
赵顼一口气读完,不由叹道:“事急见忠臣,桑充国如此痛责朝廷大臣,是为国而无暇谋身了!可惜满朝大臣,却没有几个识得大体的。”说完抬起头来,发现王安石和韩绛已经进来,当下便把报纸递给二人。
二人读完后,王安石却不好说话,只韩绛说道:“桑充国的确是个至诚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粮数万石,在白水潭学院开设粥场,救济灾民。又亲自带着一干学生,去游说开封府的富豪贵人,要求有钱人捐粮捐钱,齐心合力救济灾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说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声驳斥……”他知道赵顼这时候对桑充国颇有好感,便顺着皇帝的意思,夸赞起桑充国来。
“非常之志?”赵顼不由一怔,冷笑道:“别说桑充国一介书生,单论白水潭数万学生,便没有谋反的理。自古以来,一群书生忠君爱国是有的,一群书生谋反,那才是闻所未闻之事!只有恒、灵那种昏君,才相信那样的事情。”
韩绛对皇帝的这种历史观心里颇不以为然,嘴上却顺口说道:“陛下所说,自是正理。似这种为朝廷分忧之事,少不得便会有小人看不过眼。”
赵顼点点头,转过头问王安石:“二位丞相一起来见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见一个宦官走进来,叩首禀道:“陛下,银台司急奏!”
“呈上来。”
那个宦官连忙把一份奏章和一个卷轴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递上。
赵顼心中奇怪,让李向安接了过来,先披阅奏章,却是监安上门郑侠所写,他心中不免更加奇怪,不知道银台司急急忙忙递上一个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当下将前后文略去,只挑着紧要的句子看:“……去年以来,秋冬亢旱,兼以蝗灾,麦苗焦槁,五种不入,群情俱死……灾患之来,莫之或御。乞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臣仅以逐日所,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己可涕泣,而况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来却是道灾情,要求救灾的奏折,所谓“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却不过是废除新法的委婉说法。赵顼本来看这样的奏折已经看得烦了,心下倒也不以为意,不过这次上书之人,却颇有胆色,说什么“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而且区区一个监安上门,更让赵顼有点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数米长的图画,图上画了许多灾民,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这些灾民,有些在吃树皮,有些趴在地上哀号,有些在卖儿卖女,有些惨死路边……画家工笔极为传神,每幅图画之旁,都有小楷注释,图画之右,赫然写着《流民图》三个字的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