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宣德楼的一个侧门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看清。只是目光平视,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趋,走了四五十分钟,方见李向安停住,原来是到了一座宫殿前面。石越抬眼望去,一块竖匾上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礼部的官员以为他是“当世大儒”、“经学大师”,大家都以为区区宫廷礼节他不可能不懂的,而且石越刚进御街,皇帝便知道了,赵顼也急着想见见这个名噪京师、屡召不起的年轻人,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自己带了一帮侍读、侍讲就向崇政殿去了。所以礼部就把见驾之前的种种礼节解说全省了,总不能让皇帝在崇政殿等着石越吧?这成何体统。
到了这里,李向安向石越道了个歉,便自去缴旨,一个穿着绿色官服,头戴三梁冠的年轻人走过来,他身上佩着的银鱼袋显示着皇帝的恩宠,石越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必是个侍讲、侍读什么的,否则绿袍、三梁冠都是七品服饰,而七品官员没有资格佩银鱼袋。只听他高声喊道:“传布衣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见陛下。”行礼完毕,方敢抬起头来,却见大殿正前方,一个穿着淡黄衫袍的年轻人坐在龙椅上,微笑着对他说:“石卿免礼平身。”
谢过皇帝,石越又小心的偷眼打量着年轻的皇帝,却见二十多岁的赵顼脸色略显苍白,双目深陷,整个人略显清瘦,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颇有点英气勃勃的感觉。
只听赵顼笑道:“石卿何来之迟也?”
“山野之人,实无益于陛下,故不敢应博学鸿儒之征。”石越朗声答道。
“果然王安礼所料不差。”皇帝心情甚好,“朕在宫中,亦久闻你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难副其实,让陛下失望。”
“《论语正义》和《历史政治得失》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石卿不必过谦。朕观石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欲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石卿可有所教朕?”皇帝的眼光有几分热切,也还有几分怀疑。
“臣何人,岂敢为帝师?臣闻贤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为明主,励精图治,振兴大宋,亲贤人,远小人,臣以为陛下当以此为第一急务。”
“这也不过是些平常的话语。”皇帝心道,口中却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难,亲贤臣远小人,历代君主无论贤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贤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难。”石越侃侃而谈,“今日陛下方图变法,欲除弊政,立万世之基。当此之时,用人之成败,实系变法之成败,亦关系大宋之成败。此虽‘大有为之时’,然若无贤臣,臣恐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顼听到此处,心里暗暗点了点头。不料却有人不答应了,出列质问道:“以石公子之意,则现今朝中谁是奸臣谁是贤人?”
石越抬头打量这质问自己的人,见他五十多岁,头发微白,从帽子下看来略显凌乱,身着紫袍玉带,腰佩金鱼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强干,而细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油渍。石越立时想起一个人来,便笑道:“这位大人,朝中贤愚不肖,可问宰相;宰相贤愚不肖,可问御史。奈何问我一山野闲人?”
那个出来质问石越的,就是王安石,他听石越话中似乎暗有讥刺,便忍不住出来驳斥,不料被石越不冷不淡的顶了回来。
年轻的皇帝见王安石老脸通红,想是正准备和石越辩论一番,心知自己这位重臣脾气执拗,万一被石越说得下不了台,就麻烦了。便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他这样一说,王安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石越朝王安石谢了罪,又说道:“陛下虽有爱民之心,求治之诏,然奉行仍赖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贤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当深戒者。”
“好一个石子明!”皇帝笑道。
“臣不敢当陛下之赞。”石越微笑答道,“陛下若以切切以人为本,则富强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为本?”皇帝无意识的重复着这一句话。
“不错,正是以人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纵不能所有官吏皆为良吏,亦须让所有官吏不敢为奸邪,否则,便有良法,反为小人兴事取利之机。陛下有爱民之意,而民自困楚,虽有三代之法,不得行于今日矣。”石越含沙射影。不过王安石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属下是什么奸小,只是觉得他过份强调吏治,未免见识较自己差了一层。
“那么,如何才可让天下官吏不得为奸邪?”年轻的皇帝有几分急切的问道。
石越微笑不答。
赵顼迷惑的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三代之治》所说诸法,石卿以为可以行之当世?”
“暂时不可以。”石越爽声答道。
“噢,那么?”皇帝倒没有想石越会公然否定自己的观点。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虽善,亦不可尽行于世。若强行之,反乱朝政。”石越解释道,他不会幼稚到第一次见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变法还要理想主义得多的主张。
“那么又有什么方法呢?”皇帝不解的问道。
“关键便在宰相与御史,若宰相与御史皆贤,何忧小人?”这些自然是空话,但是空话无比正确却又不得罪人,石越也不得不说。
……
如此崇政殿对答进行了两三个时辰,皇帝不停的发问,石越对答如流,大臣们偶尔有驳斥,石越也毫不客气的驳回。太监几次来请皇帝用膳,都被皇帝给狠狠的赶跑了。一直到王安石站出来劝他先吃饭,赵顼才不好驳王安石的面子,准备结束这场对答。
“朕以为布衣石越才学见识,皆非凡品,拟赐石越同进士及第,翰林侍读学士,朝请郎,赐金鱼袋,王卿以为如何?”赵顼随口说出一大串官名来,虽然翰林侍读学士和朝请郎都只是正七品,但是赐同进士及第和金鱼袋就是少有的恩宠了。
不过众大臣见这光景,早知道这个石越要得宠了,谁愿意来扫皇帝的兴头,兼当面得罪这个未来的宠臣呀?不料却听石越说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并不愿为官。”
虽然说皇帝赐个官,然后虚伪的推辞一番,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石越这个人却又不相同,众人知道他拒赴博学鸿儒许多次,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应当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刚才君臣谈论也很相得,怎么突然又要拒绝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则绝无是理。可这官品秩虽然低,但是恩宠已经很过份了,就他这身份,佩着金鱼袋出去,便是那些大郡的太守,也不敢怠慢了,二府三司以下,谁敢不给他面子?
所以众人也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连皇帝也有点奇怪了,因说道:“石卿为何不愿意为朝廷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