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

作者:雷米



    当晚7点30分左右,齐媛案的另一方当事人胡老太家附近突然发现爆炸物,警方抽调警力赶赴现场后,排除了爆炸危险,几乎是同时,停留在藏身地的任川失踪。近两小时后,警方发现任川被囚禁于大柳村的一间民房里,身上亦缠有爆炸物,并通过网络现场直播被杀的整个过程。三名警员进入现场后,拆除爆炸物未果。当晚10时17分,任川被炸死。所幸三名警员仅受轻伤,附近居民亦未遭严重损害。

    进入现场的三名警员曾与任川有过对话,结合在两处现场提取到的相应的物证,案情大致还原如下:任川在“城市之光”对其发出死亡威胁后,深感自己被害的可能性极大,为求自保,私下来到大柳村租下了村民曹启富的两间民房,以作将来藏生之用。此时,警方尚未对任川采取全天候的监护措施,“城市之光”很可能对任川的活动进行了跟踪调查,并事先掌握了藏身处的位置。案发当晚,“城市之光”先来到胡老太家布置了爆炸的现场,并有意被人发现,将警力和排爆专家吸引至胡老太家后,“城市之光”来到任川的藏身地,静候任川自投罗网。任川一直对警方的监护措施极不信任,并怀疑警方有意将其作饵,借机将“城市之光”抓捕归案。因此,当大量警力被抽调至胡老太家时,任川难以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跳窗而逃。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赖以求生的藏身地正是大大的陷阱。

    “城市之光”将任川制伏后,将爆炸物固定在他的身上,并通过网络视频直播,待投票数达到一万时就起爆炸弹。就像法官们投票决定齐媛案的判决结果一样,“城市之光”让网民们决定任川的生死。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完美的仪式。

    值得注意的是,“城市之光”在设置好炸弹后,并无隐藏罪行的想法。相反,他在向全体网民公开整个杀人过程的同时,实际上也向警方告知了被害人的所在地。他这么做,一来有足够的把握确信警方无法及时拆除炸弹,二来也希望警方眼睁睁地看着费尽心思去保护的被害人灰飞烟灭。

    至此,警方的保护行动彻底失败。不仅“城市之光”仍然逍遥法外,任川也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被炸成碎片。

    按照分局长的话来讲,11月29日,是C市警方的耻辱日。

    然而,比耻辱更强烈的感受,是深深的无奈。

    调查结果显示,“城市之光”发布了作案日期之后,11月29日竟然成为了网民们日夜期盼的日子,相约观看无良法官惨死的人比比皆是,简直比世界杯决赛还要引人关注。案发当天,有几十万人上网守候关于“城市之光”的杀人进展。不少人甚至在电脑前守候了整整一天,一遍遍刷新着网络页面。从网络评论来看,绝大多数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幸灾乐祸,甚至是赞叹的心态。“城市之光”的杀人视频直播公布到网上之后,C市的网络流量瞬间达到顶峰。有些得到消息的网民甚至等不及回家观看,纷纷跑到附近网吧。

    更让这些网民感到兴奋莫名的是,自己居然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裁判官。于是,那些生活得小心翼翼,处处受制于人的人们躲在各自的ID后面,生平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发泄对生活的不满与愤怒。

    一次点击,一次投票,就把任川脖子上的绞索扣紧一分。

    也许,他们杀死的并不是任川,而是处事不公的领导、百般刁难的客户、步步高升的同事,亦或刚刚给自己贴了罚单的交警。

    每个人都有对之切齿痛恨的一个人,然而,他们只能选择隐忍在心。因为让一个人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但是,当他们身处在一个癫狂的群体的时候,这件事就变得容易得多。你已经不再是你,而是这个集体的一份子。这就意味着,你不必为你的行为扶着。此时,你即是全民,全民即你。

    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个全身缠满炸药的人想象成那个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然后,偷偷地轻点鼠标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号称有着几千年文明的国家,变得充满戾气。人人是绝望的,人人是愤怒的,人人是警惕的,人人都宛若一枚行走的炸弹,随时准备毁灭自己,殃及他人。

    “城市之光”给他们体内不断膨胀的戾气提供了一个出口。来吧,杀掉那个令你痛恨的人,不必负责,不必歉疚。他堕入地狱后,你大可以洗洗睡了,第二天一大早,你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的好人。只有你自己知道,那扣紧的绞索中,有你加上的一份力。

    那个游走在城市中的惩罚者,是梦想,是希望,是光!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愤怒和无奈。怎么办?把每一个参与投票的人都抓起来,然后定罪?这显然不可能。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城市之光”并没有亲手杀死任川,而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公众。

    其实,人人都是凶手。

    案发第二天,专案组接到了来自市局警务投诉举报中心的一份投诉材料。材料中证实方木曾有持枪恐吓群众,并扰乱“E网情深”网吧营业秩序的违法行为。分局长扣下了投诉材料,没有公开处理方木,而是私下里询问方木当时的情况。

    方木的脸上还带着烧伤和清淤,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分局长的话,而是直直地看了对方几秒钟,突然开口问到:“你听过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么?”

    分局长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她是一位行为艺术家。1974年,她进行了一项名为《节奏》的行为艺术。这是一次现场互动,观众可以任选包括枪、菜刀、皮鞭等72种危险道具,对她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阿布拉莫维奇承诺不做任何反击。直到有人用一支上膛的抢顶住她的头部……”方木平静地说道,“她的结论是:一旦你把决定权交给公众,离丧命就不远了。”

    我们的敌人不是“城市之光”,而是这个城市的所有人。

    分局长目瞪口呆的看着方木,最后摇了摇头,把投诉材料扔进了抽屉里。

    “这件事我会处理。”他拍拍方木的肩膀,“你……你先安心工作吧。”

    案情讨论会的气氛沉重得像追悼会。案子彻底搞砸了,专案组的负责人员肯定要受到一定处分。然而,分局长依然不动神色。他先是主动对指挥失误做了检讨,把大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肩上。随后,他又对全体与会者说道:上面怎么处理我,还没有拿出最后的意见,所以,暂时还是由我来主持工作工作。不管怎么说,这次咱们丢了脸,要把这个面子挣回来,还得靠大家一起努力。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破不了这个案子,不用领导处分我,我自己辞职——告老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