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

作者:雷米



  “欧洲浦菊,象征友情。”裴岚轻轻地抚摸着那朵淡紫色的花,“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和小美是最要好的朋友。大二那年,我们俩一起去文了身,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花。我们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后来……”

  “等等!”

  裴岚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方木双目圆睁,整个人似乎要扑上来。

  “你刚才说什么?”方木真的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裴岚的胳膊,“汤小美的小腹上也文了一朵花?”

  裴岚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淡紫色的?”

  “对。”裴岚反问道,“怎么了?”

  方木没有回答她,慢慢摇着头,倒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床边。

  老邢在接受测谎的时候,曾提及被胡英博杀死的女人小腹上文了一朵花。

  那个女人是汤小美。

  肖望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方木不想知道的事实:他在抓住汤小美的同时,就把她推上了死路。

  不明就里的裴岚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木的脸色,“那件事之后,你见过小美么?不知道她被判了几年,关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方木摇摇头,“你看不到她了。”

  梁四海敢这么做,说明肖望在侦办此案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履行任何立案程序,更不用说批捕、起诉和审判了。从时间上来看,汤小美被抓当晚就被送往C市了,同行的也许还有她的男友孙伟。然后——正如肖望所说——就成为永远的失踪人口。

  裴岚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开口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美不是在监狱里么?”

  “她没那么幸运。”方木决定告诉裴岚实情,“汤小美被梁泽昊的人杀了,死后被浇铸在钢锭里,沉入大海。”

  裴岚“啊”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住了嘴,双眼中尽是惊惧和难以置信,身体也颤抖起来。足有半分钟后,她才喃喃说道:“我……我没让他这么干……他怎么可以……”

  “他杀汤小美不是为了你。”方木咬咬牙,“而是为了陷害别人。”

  他转向裴岚,语气更加冷酷无情:“你现在知道,你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吧?”

  这句话击垮了裴岚,她瘫倒在地毯上,双手捂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方木静静地看着裴岚不住抽动的肩膀,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愤怒,还是该为她感到悲伤。

  整整一夜,方木和裴岚就待在房间里,彼此没有交谈。一个默默地吸烟,一个哭泣着睡着,又哭泣着醒来。天快亮的时候,裴岚终于暂时恢复平静,摇晃着走进浴室,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方木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望着即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城市。这其实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月亮西落,星光暗淡。应该升起的太阳,却迟迟不来。

  方木向东方望去,那里是更加密集的一片楼群,冷漠地耸立着。它们遮挡住地平线,即使太阳升起,也要挣扎一番,才能从那些棱角后面露出温暖灿烂的本相。它们如此高大沉默,若无零星的灯光点缀,几乎会让人以为是又一座龙尾山。

  只是不知道,在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条暗流汹涌的河。

  方木突然意识到,自己始终没有走出那条暗河。

  时时被它包裹,时时被它吞没。

  浴室里的水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过了一会儿,裴岚围着浴巾走出卫生问。她看看站在窗边的方木,缓步走过去。

  “给我一支烟。”因为哭了一整夜的缘故,裴岚的声音低沉嘶哑。方木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又帮她点燃。

  裴岚站在方木身边,凝望着脚下的城市,默默地吸着烟。烟头的明暗之间,被湿漉漉的长发遮挡的脸庞若隐若现。

  一根烟吸完,裴岚低声问道:“你说,人死了之后,会不会有灵魂?”

  “我不知道。”方木也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袅袅上升,“但是我希望有。”

  裴岚咧嘴笑了一下,“我也是。”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摸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

  “小美死的时候……是什么样?”

  “在一家酒店里。”方木顿了一下,“一丝不挂。”

  裴岚“哦”了一声,抬起头,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希望小美的灵魂还在。”裴岚的声音低沉轻柔,宛若梦呓,“希望她现在正看着我。”

  裴岚伸手在胸前拉了一下,浴巾无声地滑落在脚边。

  她闭上眼睛,双臂展开。

  “小美,把我的身体偿还给你吧,连同那朵欧洲浦菊。一切,都偿还给你……”

  她的表情安详虔诚,似乎一心想让那个游荡在阴阳之间的孤魂把自己的身体占据。

  昏暗的灯光下,裴岚赤裸的身体宛若雕塑,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降临,希望从此摆脱烦恼,消解仇恨。

  窗外的城市,正一点点亮起来。

  良久,裴岚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玻璃窗上依旧属于自己的躯体,眼泪又掉下来。

  “方木,我想为小美做点什么。”

  没有回应。裴岚转过头去,那个警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木睡到下午,在极度口干和头疼中醒来。他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查看手机。有十几个来自边平的未接电话。方木关掉手机,拔掉手机卡,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小小的背囊,却收拾了足有几个小时。很多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再拿出来,周而复始。最后方木彻底没了耐心,除了必需品,统统从背囊里扔了出去。

  他想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没有回忆,没有罪恶,没有牺牲,没有背叛。

  没有遮天蔽日的猖狂,没有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认输。以最耻辱的方式认输。

  只为了逃离那条暗河。

  东西收拾完毕,方木开始写辞职报告。连开了几遍头,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最后索性几把扯碎了稿纸。反正连续旷工超过十五天,就应该被辞退。

  辞职和辞退,又有什么分别?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空虚感席卷而来。方木忽然觉得饿得厉害。他看看手表,街角那家馄饨店应该还没有打烊。

  也许是意识到这将是自己在C市所吃的最后一顿饭,方木吃得专心致志。似乎咀嚼的是悲伤,咽下去的是回忆。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刚刚坐在桌前的女人。

  女人点了一碗虾肉馄饨,等餐的间隙,无聊地四下张望,目光就此难以从方木身上移开。犹豫了一下之后,女人鼓足勇气叫道:“方木。”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