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

作者:肖锚

    “对不起!打扰了!”高树青从门外探进身子说道:“老陈哪!食堂已经备了饭,你赶快带上你娘还有......这位同志叫......”他指了指月月。

    “叫月月!”老太太答道。

    “噢!还有月月同志,咱们先去吃饭。吃完饭,我就带你们去看看住处!”

    “俺不饿!”老太太看看月月,“闺女!要不你先去垫垫肚子?”

    月月摇摇头,却将老太太的手臂抓得更紧了......

    “陈沂生!你们快去吧!你们不去吃,食堂的老王头又要唠唠叨叨。”江素云给陈沂生使了个眼色。

    “好吧!”老陈点点头。

    “大夫!您也跟着吃一点吧!”老太太的目光很真挚。

    江素云笑着摇摇头,“不,我还有工作。”她指着手表说道,“3点我就要接班,还有一堆患者的床单被罩等着我去洗呢!”

    “这......”

    “大娘!你和崽子哥还有俄哥去吃吧!俄和这位大姐去干活!”月月抬起头,轻轻瞥了一眼陈沂生,就迅速扭过身去。

    “你是客人,怎么能叫你干活呢?再说,医院有制度。有些活儿不是外人能干得好的。”江素云心里雪亮,农村姑娘能否找到婆家,首要的一点就是要看她能不能干物活。月月的要求并不过分,她不过是想在陈沂生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而已。无论怎样,江素云就是不想给她这个机会。

    陈沂生没说话,老太太也没吭声。高树青却不明就里插嘴说道:“不行!这绝对不行。大老远来的怎么能叫你干活呢?今天谁都别客气,咱们一起去!老陈哪!别傻愣着啦!赶紧带上大娘!”

    陈沂生拉着母亲的手跟在了高树青的后面。月月则不容分说,挽起袖子就钻进了洗衣房。江素云存心想看看这个叫月月的姑娘到底有几斤几两,所以尾随着就跟了过去。要说洗衣服,全院的护士中,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从她入伍当护士的第一天起,就从来没遇见过对手。不但洗得快而且还搓得干净。总院经过了几代人的经验总结,一向公认农村来的兵是最能吃苦耐劳的好兵。

    不过今天......

    老陈和母亲走出住院处的大门时,门口台阶上站起了一位脸色黝黑满嘴黄牙,身穿蓝布中山装的汉子。一见老太太出来,他赶紧将手中自制的喇叭筒旱烟丢在地上,还伸出穿着泛白解放鞋的脚,在烟头上用力碾了碾。

    “这位是......”高树青看着面前这位一脸憨笑的人问道。

    “他叫亮亮,是月月的哥哥。”老太太答道,“这一路上多亏了他们照顾俺。”

    “噢!”高树青点点头,没说的,带上吧!不过高树青把目光从亮亮那一嘴黄牙收回之后,心中不免一阵恶心。“***,这顿饭可怎么吃?”他暗自发愁。

    医院食堂的小包间,是食堂二楼一处环境优雅的角落。除了墙上挂着的壁画,角落里还摆放着文竹,君子兰等盆栽花卉。最主要的是从这里透过玻璃窗还可以欣赏到窗外苍翠怡人的群山和碧波荡漾的湖水。

    几个人走进小包间,菜早已上齐,等候多时的吴晨东和陆运培站起身来表示欢迎。

    “娘!这是我们团长和参谋长!”老陈介绍。

    老太太正要鞠躬,却被吴晨东一把拉住,“大娘!这可使不得。您是长辈,哪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道理?”

    “崽子给你们添麻烦了!......”老太太翻来覆去只说这一句客套话。

    “客气啦!”吴晨东笑道,“感谢您养了一个好儿子啊!”

    老太太瞧瞧自己的儿子没说话。老陈明白,自己的娘不过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这种场面上的话,她是根本听不明白也说不明白。于是,老陈接着话题说道:“团长!您说笑了,要是没有首长们的培养,我陈沂生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一个挖土刨食的农民。”

    高树青和陆云培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心想:“看来,还是部队锻炼人哪!”

    也没再客气。高树青清楚得很:和眼前的这几位农民兄弟,再客气那就是一种浪费,还不如随便找位子,马上夹菜来得实惠。

    “这位兄弟!你能喝酒吗?”吴晨东问亮亮。

    “还行......”亮亮有些犹豫。

    “那就好!我最欣赏爽快人。”吴晨东从身后的酒厨里掏出一瓶剑南春。老陈冷眼看了看亮亮,发现这小子那一对烟熏火燎的红眼珠子,至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剑南春的酒瓶......

    酒很香,可是老太太不会喝酒。于是陆云培出去给她叫了一碗白米饭。没想到老太太看到这碗热气腾腾的米饭之后,举箸不动了......

    “娘!你想甚?”老陈问道。

    “崽子啊!娘吃不了这么多,给你匀点。”

    “娘!”老陈的眼泪差一点没下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当年,娘讨来的八十四粒苞谷。当时,娘就是告诉自己:“崽儿啊!娘不饿,吃不下这么多......”时隔多年,娘对自己的疼爱依旧没变。要说变化,只不过是自己长大了,而娘却渐渐变老了。

    “大娘!您别客气,今天的饭管够,酒也管够!”高树青劝道。

    “噢!”老太太点点头。

    亮亮可是真没客气。不用人劝,就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吴晨东算是看明白了,把他和高树青等三个人加在一起,那酒量也未必是他一个人的对手。第一杯酒,吴晨东几个人还在你推我让客客气气的时候,亮亮已经扬起了脖子一饮而尽。陈沂生皱了皱眉。两位首长看着高举酒杯的吴晨东,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赶紧倒酒吧!

    吴晨东硬着头皮,把剩下的小半瓶全倒进了亮亮的杯子里......

    亮亮吃了几块肉,端起杯子,又是一饮而尽......

    吴晨东回身看了看酒厨,伸手又取出一瓶西凤酒。“团长!我来吧!”老陈阴沉着脸,从吴晨东手里接过酒瓶,拧开盖子,给亮亮满上......

    “这位兄弟好酒量,看来人也一定是个爽快人!”陆云培赞道。

    “没啥球量,不过俄这人到是实在人。”亮亮端着杯子说道,“在俄家乡,喝酒要先干三杯,俄就不客气啦!”说完也没管别人愿不愿意,一扬头,满满一杯酒又见了底儿......

    “吃菜,你们吃菜!”高树青很有礼貌地谦让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是他自己,但凡亮亮动过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再碰一下。

    陈沂生原本就没胃口,这下更没了胃口,冷眼瞧着这个亮亮,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娘怎么会带来这么个活宝?瞧瞧他那吃像,满桌子的菜,基本上全塞进他的嘴里。这还不算,吃着吃着还把衣扣解开,敞着怀,边吃边擦汗。

    “你小子可千万别脱鞋!也别一条腿踩着凳子什么的!”老陈在心里就差给他焚香祷告了。亮亮到还算给陈沂生留点面子,既没脱鞋也没踩凳子。不过,他当着众人的面,倒是结结实实放了一个响屁......

    “亲娘啊!”老陈闭上了眼睛,他现在就想一头扎进窗外的湖水里......

    想当年,陈沂生入伍的时候,也是个吃饭没规矩,见到吃食就不要命的人。可是现在,当他看见亮亮的这副样子,却觉得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甚至是难以忍受。

    亮亮有些不好意思,大家谁都没说话。三位首长端着杯子,脸上的表情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老陈想说两句客套话转移转移话题。可是“这”了半天,硬是一点词儿都没想出来。

    “你......你们为啥不吃?”亮亮问道。

    “这个......这个,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这个......我先出去一趟,你们慢慢吃!”高树青起身告辞。

    他快步走出小单间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里那就甭提有多舒坦了。正当他掏出香烟,摸着火柴的时候,吴晨东也从单间里落荒而逃。

    “老高,先别忙着走,有烟没有,给我来一根!”吴晨东话音未落,已经开始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的妈呀!可把我给憋苦了!”吴晨东狠狠吸了一口烟苦笑道,“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不过就这位,就这阵势我他妈还真就是第一次。你别劝我,我不怪陈大胆,下次再有这场面,您千万别叫我参加!”

    “叫你?”高树青“嗨”了一声,“我这回也算是开了眼。没想到啊!要和农民兄弟打成一片还真难!哎!老陆呢?他怎么没出来?难道他和农民兄弟真就是那么投缘?”

    “你也为老陆不想走?”吴晨东笑道,“咱们三位团领导要是都走了,你说陈大胆的颜面还能挂得住吗?不管怎么说,哪怕是那小子放毒气,老陆也要在那儿盯着!”

    “那你怎么不盯?你这不是害老陆么?”

    “没关系!老陆这几天鼻炎犯了,根本就闻不着味......”

    “噢!是这样......”高树青略有所思,想着想着,突然他“嘿嘿”笑起。

    “你又怎么啦?”吴晨东问道。

    “行!这回我放心了。”高树青笑道,“就凭这主儿,我们都受不了,你想老白会怎么样?呵呵!我看他就是有那心,估计也要三思而后行。嗯!这个陈大胆咱们算是能保住了。”

    江素云自从参军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了挑战。医院的院子里已经挂满了床单被罩。两个小时下来,也不知道这个月月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简直就是台电动洗衣机。不但不出汗,而且还一边干活一边唱着陕北的信天游。歌声甚是很优美动听,旁边的听众围了一群又一群。可是江素云却差点没累死。她的汗水已经打湿了后背,无论她怎么咬牙苦撑,无论她如何想方设法提高工作效率和速度,月月总是比她先快一步完成手中的工作。

    “都是农村出来的,谁比谁差?”江素云就是不服。她干脆将辫子咬在口中,拼命地加速再加速。

    但是,不紧不慢的月月依旧是一边干活,一边潇洒地唱着信天游。

    “怎么找个对象就这么难啊?”江素云想哭。仅仅是想哭而已,还得咬牙坚持。手掌已经搓起了水泡,腰痛得几乎就分不清上下身是否还连在一起。她偷眼瞧瞧月月,这农村妹子还是精气神十足,干得越快歌声就越动听。

    围观的人群也不时地起哄,往往月月一曲结束后,在众人的喝彩和掌声中又被迫加唱一首。陕北的民歌是一种在凄凉和悲怆中抒发自身内心情怀的民间艺术。经过月月那甘甜纯美的嗓音一唱,众人听得是如痴如醉。谁都想象不出这个外表土得都快掉渣的乡下妹子会有这一手绝活。

    “大姐!干活的时候你要是唱歌就不会累了。”月月好心地提醒江素云。江素云气苦不已,心想:“我要是有你那嗓子,那还说什么?”

    “大姐!一看你就是个勤快人!”月月赞道。

    “是吗?”江素云勉强笑笑,“你挺会说话的。”

    “俄说得是心里话!”月月把被单铺到晾晒绳上,“你是第一个干活能跟上俄的人。”

    “噢......”江素云没说话。

    “喂!陕北妹子,你还唱不唱啦?”人群中有的听众已经失去了耐性,有的人从衣兜里掏出了钱包说道:“妹子!你唱一首歌儿我就给你五毛钱,你看行不行?”

    “唱歌也要钱?”月月觉得不可思议,“俄们那里想唱就唱,谁听歌还要钱?”

    “那好!是我觉悟低,拜金思想严重,我错了!您继续!”掏钱的人赶紧收起钱包,满脸赔笑。

    “你们想听俄就再给你们唱......”

    “月月!”江素云打断了月月,她不满地抬起头对周围的人喊道,“欺负一个乡下妹子,你们还要不要脸?想听歌自己到剧场去听,别在这里碍事!”

    “大姐......”

    “月月!你不要理他们,他们这是拿你开心。”

    “俄没有得罪他们,为啥他们要拿俄开心?”

    “哎呀!我说你怎么就一根脑筋?”江素云急了。能和这乡下妹子说什么,那道说自己刚进城的时候也像她一样单纯么?难道告诉她自己那个时候也被这些城里人戏弄么?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要比知道好。

    “大姐这是干啥?”月月糊涂了。

    将几个人的住宿安排好之后,陆云培借由告辞。

    老陈送走了陆云培,回来这一路上他也没个笑模样。本来就不太英俊的脸,这下阴得更像个锅底。他始终没有理睬那个亮亮,而是直接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此时的亮亮,鞋子未脱直接趴在铺着雪白床单的大床上“呼呼”沉睡。那鼾声震得隔壁收听新闻的客人不得不加大了音量。

    “崽啊!你到底是为甚?咋不高兴嘞?”老太太看着闷坐在床头的陈沂生,心里有些放心不下,“是不是队伍上的事不顺心?”

    老陈摇摇头。

    “那你是为啥?你这孩子,啥事也不和娘说。写信总说平安,要是平安咋又伤了?”

    “娘!”陈沂生委屈道,“你带谁来不好?怎么偏偏带上这位......”他伸手一指隔壁,“......这么个......人呢?”

    “啥?亮亮怎么啦?亮亮的人又本分又勤快,哪点不好了?倒是你们那些当官的,面相上都客客气气,可是俺看他们可没有这么实在。”

    “娘!你说什么呀?我们团长政委有什么不好的?噢!你那个亮亮就好吗?你瞧瞧他这德行......”老陈咬咬牙,怒气冲冲地说道,“......他居然在饭桌上放屁!你说说,这传出去以后还叫我怎么有脸见人?”

    “啥?你见不得人?”老太太仔仔细细重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你凭啥就不能见人?你是偷是抢啦?放个屁就不能见人啦?你以前吃饭就没放过屁?”

    “娘!那都是以前的事情!现在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老太太火了,“是不是作了官,人就不一样啦?哦!你是县太爷还是驸马爷?是不是俺以后见了你也要下跪?是不是作了官就连俺这亲娘也是多余的?”

    “娘!你说什么呀!我不过就是......”老陈酝酿了一下语气,可是无论大脑里怎么套词儿,总觉得这些话一出口就会伤了娘的心,急得他都快要一头碰死。

    “崽呀!”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叹口气缓缓说道,“你变了,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