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秋熟时节,江西境内沿岸也是稻穗金黄,正待丰收,但是稻田之间,稀稀落落的荒滩荒田,仿佛癞子头上的秃斑,十分的刺眼。
江宁外围府县与鄱阳湖沿岸平原,差不多是同时结束战事,开始恢复生产。
江宁、弋江、徽州诸府县,除了免惩税赋之外,战后还投入一百五十余万两银,通过以工代赈的形式,以帮助流难返乡、地方恢复生产、熬过饥荒。
枢密院也是在采石、溧水、溧阳等地大办矿场,广开河渠、开山筑道,吸收大量的劳力。更关键的,是从淮东有大量的米粮输入,帮助流难渡过荒时,而大量铁器的输入,以及河渠堤道的修筑,都同时促进农事的恢复。
故而江宁在入夏之后,整体形势就稳定下来,入秋之后,看到田野之间,稻穗如金,更叫人看着复兴曙光——休养生息之迅速,叫当世人瞠目结舌。
奢飞熊在扈骑的簇拥上,驰上泗沥境内的官山岭,眺望信江下游如微波起伏的山岭田地。
从浙西西进,主要通道有二:一是婺江,从婺源西进;一是信江,从衢州西江山县西进。其中婺江道险,沿途多夹山险关;而信江通道相对宽敞,从浙西北有玉山河南下,汇入信江,而东面的衢州,更是浙中谷原的核心地带,是从浙西西进江西的主道。
位于信江上游的上饶,算是真正的赣东门户。
婺江、信江两处通道,两军对垒森严,在婺江、信江之间,以及婺江往北到扬子江南,怀玉山、黟山、九子山山高谷险,构成江西、江东两郡的天然屏障。
但山岭再险,斥侯密间通行,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江宁外围的农事恢复情况,奢飞熊也是了若指掌。
原以为对江宁城及外围府县的劫掠,至少能使淮东在两三年之间难以安定形势,难以再起大规模的战事,哪里能想到甚至不用一年时间,淮东就将江淮的局势理顺过来?
淮东钱庄前后两次向江宁府衙及户部支借五百万两银,是江淮局势得以迅速稳定的关键。虽说奢家劫掠江宁,得到的金银之数,也不是小数目,但是江西的物资匮乏,不比江宁等地可以从淮东大量输入粮盐铁马等。
早年李卓率东闽军在闽北、闽北鏖战,为支持战事,江西财源就几乎给抽尽,加上后期的天灾人祸,江西就一直没有缓过劲来。再到奢家提兵马入赣,战火燃起江西各地,江西的物资更是匮乏。
年初顺利夺下江州之后,奢家才算是完整的掌握鄱阳湖平原。
但随奢家兵马往江西境内撤退,奢家除了要恢复农事之外,更迫切的是要稳定外围防线,筹足粮草以养十数万兵马。
不能从外部输入粮草,就只能与民争粮。对受战事摧残的鄱阳湖平原,是加倍的盘剥、索取,而非投入大量的物资进行赈济。
入春之后,鄱阳湖沿岸便闹饥荒,饿殍数以万计,鄱阳湖平原的农事恢复,很不尽人意。各地乱事纷起,奢飞熊近一年时间以来,也是提举精锐兵马四处扑灭乱事,无日能休。这次再提兵东进、增援上饶,奢飞熊也深感疲累,不晓得何时才能扭转劣势。
奢家不能投入大量的物资赈济地方,而要靠地方自行恢复,这口气要缓过来,少说也要四五年的时间,只是淮东不会给他们这么多时间。入秋之后,淮东就组织大量的物资、兵马往浙赣边境集中,战鼓渐密、烽烟渐起。
“少帅,前军已过横峰,我们是不是先赶去上饶?”
数骑从山下驰来,为首的校尉大步走到奢飞熊的跟前禀报。
“不用那么急,淮东崇城军的运动速度没那么快!”奢飞熊说道。
淮东兵马要集中到瞿州西的江山县,最宽敞的通道是走钱江,从兰溪江,经兰溪县绕一个大圈子进入衢州——这条路线虽然曲折,要绕一个大圈子,都沿途多有水路可借,并且地势宽敞。走玉山河道直接进入江山县,从婺源到玉山河上游有一段险辟山道,将限制淮东兵马通过的数量跟速度。
这两条路线都决定淮东兵马无法快速集中到上饶的正面,战事真正展开,也许会拖到十一月中下旬才有可能。
比起担心上饶正面给淮东兵马突破,奢飞熊更担心上饶战事会持续太久。
站在官山岭上,能眺望到远处的信江水,秋后枯水,信江瘦窄,闪着粼粼波光,仿佛嵌在山野之间的银色光带。
枯瘦的江面满是载着物资东援上饶的船舶,大量的民夫给强征过来,赤足在日渐寒冷的江滩湿地里,粗麻纤绳深深的勒进肉里,拉着死沉的粮船溯江上行。
而江北岸的驿道,都是东行的兵马,鳞甲折射着秋后的暖阳,叫人能看到八闽精锐最后的雄壮。
包括北面峙守婺江的洺口、白洲诸寨,奢家在鄱阳湖东南、以上饶为中心,部署超过五万兵力,以守江西的门户,将淮东兵马拒在江西之外,并保护好赣南与闽北的通道不给淮东切断。
五万守兵,加上随军征用的民夫以及骡马,每月消耗的粮草就将高达五六万石计,还要加上筑城垒修造战械等开销,加在奢家头上的压力,就会一天重愈一天。
此外,江州面临的压力也不会弱于东线,荆湖胡文穆陆续往东调拔、集中于鄂州等地的兵马,已经超过四万;而池州岳冷秋也不是省油的灯,正率五万兵马沿淮山南麓向西扩展。
当奢家兵马给牵制到上饶、江州两线,对鄱阳湖平原内侧以及赣江两岸的控制必然减弱。潘家的残余势力还没有彻底给剿灭,躲进赣江上游的深山老林里,随时等着反扑下来。那些表面屈服的地方势力,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还难以猜透。一旦奢家在内线的驻兵减少,也难保他们没有什么异动。
奢飞熊感觉仿佛处于四壁漏水的危船上,眼下只能寄望这艘船能坚持更长的时间。只要等到北燕击败曹家、攻陷关陕,江西这边的形势才能得到彻底的缓解。
到那时,南阳、淮西势危,随州随时会投附北燕,淮东兵马主力只能被迫北上,防御北燕,保证淮东腹地不受北燕骑兵攻击到。
奢飞熊不是那种会将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的人,即使指望着北燕能将淮东兵马主力吸引过去,他们也要先撑过淮东的这一波攻势才成。
奢飞熊胡思乱想着,又站在官山岭山巅之上,看着行军的队伍,才与随扈策马走偏道去追赶前军,赶在中军之前,先进入上饶,安排战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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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东南的会昌与长汀,正处武夷山与南岭之交,山壑相接,峰奇道险,但在群山之间还分布有诸多山寨,有行走商贩,以骡马代脚,行走群山之间,以牟糊口的微利。
入冬时节,天降微雨,一队由十数老少汉子、六匹骡马的行脚商队,赶到会昌县猪婆山西北麓的李坊寮寻求避雨,并兜售各种货物。
山寨闭塞,多靠这边行脚商贩,才得以与外界接触,李坊寮的村民,也是不顾雨沫,都赶聚到村寨坊楼下,来挑选合用的物件。
这年头兵荒马乱了,已经许久没有行脚商贩过来,连李家寮的主人李侯君,也亲自走出大宅子来凑热闹。
李侯君五旬年纪,瘦狭脸,是四乡八里少有的读书人。虽说没能中过科举,但凭着祖上留下的祖业,李侯君在四乡八里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听到有行脚商队过境,由两名长随陪着,走到坊楼来。
商队摊开在漆布上的货物,有大姑娘、小媳妇用的胭脂水粉,有日常居家所用的油盐酱醋、磨石刀铁。只是这一拔行脚商脸生得很,不是以前常走这一路的商旅。
听着蹲在摊前的年长商贩跟村人兜售货物,李侯君将袍襟掀起,也蹲到摊前,拿起漆布上一摞瓷碗,问道:“听口音,老兄家住龙南那边?”
“老爷真是耳尖,小的住龙南跟定南之间的细坳,四处走脚讨个生计,”商贩笑皱起脸来,指着李侯君手里的瓷碗,“老爷耳朵尖,眼睛也尖,这瓷碗可是涌山窑所出的好货,这批货里就这摞碗贵成,一摞算老爷您八两银子……”
“呵,咬手啊!”李侯君笑着将瓷碗放下,又问道,“老兄既然能从涌山过来,那也应该知道江州那边的情况,老兄说这兵荒马乱的,什么时日是个头啊?”
“快了,快了,要不小的们也不敢出来走脚讨活口啊。”商贩随口应道。
“有盐铁吗?”李侯君问道。
“可不都摆在这边?”
“还有更多的吗?”李侯君问道。
“呵,盐铁可不好搞,官家就许这些,过了量那可是杀头的罪,”商贩不动声色的说道,“再说了,山里到处都缺盐,老爷要铁做什么?”
“寨子里的农具好些年都没有换了,损毁太多,都要影响明年耕作,老兄摆出来这几把切菜刀,可不济用啊!”李侯君撑着膝盖站起来,说道,“你们行走天下讨生计,也不容易。来者都是客,晌午便到宅子里吃顿好的,算是李家寮感谢你们还念着这里……”
“多谢老爷您赏饭呢……”十多老小汉子一起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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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看得多,掏得起钱买东西的少,小半天人便散去大半,李侯君当真派管家再过来请这帮行脚商进宅子里用饭去,还要将剩下的货物都包揽下来。
只是这管家身子健壮,手掌间都是茧子,指节粗大,半点都不像是大户家里的管事,腰间还别着刀,更像一个雄纠纠在战场上厮杀的武将;好几个猎户模样的人在四处走动。
李坊寮本是山寨,猎户多倒不奇怪。
十数行脚商人坦然自若在偏院里用餐,也不敢猎户模样的人在旁盯着。虽说是些粗茶淡饭,但额外都给了一块腊肉,大家都谢天谢地。行脚商领头的是个中年人,面相看上去老成,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一定要去李侯君谢赏去,便跟着管家往正院走去。
“老爷要盐铁呢,小的现手里没有,手里只那几把护身的家伙,要是老爷不嫌弃,便做个价来,”领头的说道,“回头到会昌城,跟官场报个失,再拿大价钱买几把刀便成……”
“锄筙锅壶要补,需要铁料,我要你们的刀干什么?”李侯君警惕起来。
“前些日子过黄柏山时,听陈家洼的陈家树老爷说藩少公子在猪婆山里,还以为老爷您是代藩少公子买盐铁呢!”领头的一脸人畜无害的堆着笑,好像是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李侯君吓得手足冰冷,倒是身边的管家稳重,拔出腰间的佩刀,抵到领头的腰间,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家洼的人介绍我们到这边里面找藩少公子,我们放着赣州城里千两赏银不拿,钻到这深山老林里来,陈校尉,你以为是什么人?”领头的对抵在腰间的刀倒不为意,侧头看向管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