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吹了一宿的冷风,水池时的浅水也结了薄冰。
天光清离,视野越过高高院墙只看见几缕青黑色的云横亘在天际,公鸡打着鸣,外厢房的丫鬟、婆子也纷纷起身来,听着里厢房没有动静,还以为老爷今天要多睡一会儿,蹑手蹑脚的洗漱,走到赐书园的月门外跟别院早起的丫鬟、婆子们小声议论起七夫人拿刀杀死林忠的事情。
“林忠要讨二公子的好,可惜没有眼色……”“林秀才的娘亲跟着七夫人爹娘死于流放途中,二公子要对付林秀才,七夫人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前些日子,都说林秀才死在外面,我就看见七夫人偷偷哭过几回?”“可是说杀就杀了,七夫人一个女人家的,倒是怎么能狠下这么心?”“就是的,要是谁以后得罪了她,可不得给她一刀杀了?”“杀了又能怎的,才处二十两罚银!”“那你仔细些不要得罪七夫人好了?在林家,林忠要是抗老爷命,还不是这个结果,抗二公子的命还不是这个结果,偏偏要将七夫人当成软柿子捏,不是自己找死?”“七夫人以前虽然厉害些,可不是这样子的人。”“七夫人的亲叔叔做了大官呢,背后有人撑腰,做事当然不一样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仔细看清楚眼色就对了……”
这边胡嚼着舌头,眼见天色亮堂起来,也不见里厢房老爷叫唤,谨细的婆子想着老爷每天都要早起去园子里转一转,今天怎么不见动静?将嚼舌头的丫鬟们赶散,让她们准备着伺候老爷起床,她拿只手炉走了进去轻轻推开里厢房的门,看着老爷睡得正香,轻唤了两声,没有见反应,走了进去,只见林庭训眼睛乜斜的睁开,口嘴歪斜的流了一枕头的口水,白绸衫领了都濡/湿了一片。
“哐!”婆子手里的铜手炉滑脱出手砸在磨石板地上,带着火星的炭火泼了一地,惊得外厢房准备的丫鬟们心猛跳了一下,都涌过来看生了什么事情……
林庭训中风的消息瞬时传遍大宅,大夫人、二夫人早已经过世,如今二公子林续宗的生母三夫人是正室,四夫人、五夫人以及六夫人闻讯都从各自院中赶了过来,呼喊着倒热水给老爷擦洗,呼喊着备轿请郎中,呼喊着要请二公子、族中长辈过来,万一有什么不及,还能让老爷留下几句话来。
林庭训要真是倒下来的,对林家来说无疑于顶梁柱塌下来。
崇观8年冬天的清晨,林家大宅里的惊慌是可以想见的,林庭训的几个妻妾平时都深居简出,哪里能应付眼前的事情?没有能站出来主持局面,正室只觉得心里的天塌了,悲悲戚戚的痛哭却成为她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林庭训的随从顾长顺还躺在床上,他听到众夫人在内宅里哀嚎,只当老爷夜里就去了,毕竟已经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也许几位夫人都没有预防,他们这些下人倒是能看出来老爷这几年是一年不如一年,走是迟早的事情。顾长顺也没有到内宅打探清楚,连滚带爬的从马棚里牵了一匹到上林溪南岸给二公子林续宗报信,跑到望乡楼园子,几乎是冲进林续宗跟林宗海议事的房子,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爷,老爷他死了!”
“……”林续宗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压在心头十多年的巨头陡然给搬掉了,他都有些手足无措了,他下意识的问顾长顺,“有没有人去湖堰给七姨娘送信?”
“还没有呢,我听着内宅里哀声一片,就先过来给二公子你报信……”
“你快回去,挡住人谁都不许去湖堰报信,实在不行派人将上林去湖堰的路给封了……”林续宗陡然有一种大局在握的兴奋,先想到的就是先瞒住七姨娘顾盈袖,等身后事成了定局,再通知她不迟。
“二公子,是不是先去大宅,老爷说不定留下什么话?”林宗海阴着脸提醒林续宗不应该如此的兴奋。
林宗海跟林缚、林景昌一样,都是旁支的林家子弟,考中武秀才之后就得到林庭训的重用,进了乡营一步一步的做了当前乡营指挥的位子,还娶了大夫人的亲侄女为妻,自然与大夫人所生的大公子林续文更亲近。
虽说大公子续文袭了门荫进国子监又在京师当官,并不意味着林庭训过世,林族就要完全落入二公子林续宗的手里。实际上,林续宗这几日来处置事务,完全够不上让林宗海死心追随的水淮,也让林宗海对林族的未来起了一些忧心。
林续宗这才省悟到自己有些太得意忘形,他演戏却快,忙换上悲戚的神情,说道:“宗海大哥说得对,我该快去北面,看我爹留下什么话来没有……”
他们赶前渡口坐船去北岸,赶着内宅派来报信的人慌手慌脚过来,林续宗才知道自己的父亲中了风,已经派人去请郎中了。林续宗站在船头愣怔片晌,抬手朝顾长顺脸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我爹待你如子侄,你清早却来触他的霉头诅他死!”
林宗海不去看他,站在船头看向上林溪北岸已渐热闹的渡口,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句:“老爷得了瘫病,我看还是派人去湖堰通知七夫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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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派人从上林里快马跑到湖堰顾家报信,顾盈袖正陪着她婶娘顾氏以及堂妹顾君薰在内宅用早餐,忙放下碗筷,要赵氏备好马车就回上林里去。
顾家大宅虽说破落,但是占地也广,十二三进院子,也能看见世宦家族的气度;顾悟尘使人清了一间院子让林缚与周普主仆留宿下来。顾盈袖这边匆忙备好马车,林缚也听到林庭训夜里中风的消息赶来,看着顾盈袖要上马车,说道:“家主得了重病,我虽然得罪了二公子,也要回去探望的。”
周普已经牵了马跟在后面,顾盈袖微微一怔,转念说道:“不知道上林里乱成什么样子,坐车太慢,我还是骑马回去……”吩咐赵氏、贴身丫鬟还有报信的人,“你们坐马车跟过来……”
顾盈袖从报信人手里牵过马来,跨了上去,林缚与周普也分别跨上马,跟顾悟尘暂时告别一起出了村子。赵虎他娘赵氏这才省得七夫人也许有话私下里跟林秀才吩咐,她拖拖拉拉的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坐上马车跟七夫人的贴身丫鬟翠儿还有报信人返回上林里。
“慢些,慢些,马跑得太快,不敢分心说话……”林缚要顾盈袖慢一些,他的骑术实在够呛,僵硬的坐在奔驰的马背上,肌肉绷紧,就怕一不小心就给颠下马背。
之前的林缚性子胆怯,很少想要去深入的了解七夫人,也实在不明白昔日深藏在闺房里的娇娇女、跟此时顾悟尘的小女顾君薰几乎没什么两样的顾盈袖,如何坚强的在那噬血吃人的林家大宅里存活下来,还学习这一手好骑术?
“老爷这病是重是浅还不得而知,若是病重,你要是回去,指不定就给林续宗给扣下来……”顾盈袖放缓马,与林缚并肩而行,周普远远的吊在后面,一脸轻松的欣赏铁幕山冬天的晨景。
“我知道,”林缚说道,“我想知道,若是家主病重,甚至今后再也不能起来,盈袖姐有什么打算?”
“……”顾盈袖一时无语,她以前考虑这个问题,但是眼前有很大不一样了,谁能知道林缚这趟回来会一改前貌?只低语道,“你本来可以留下来帮我的。”又觉得说这话有些暖昧不清,补说了一句,“你留下来娶妻生子,林家终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她心里当然清楚林缚是故意得罪二公子林续宗后要趁势逃去江宁,她仍然不清楚林缚为什么要去江宁,一直当他是为那个艳名满江宁的苏湄。
“我必须要去江宁的,现在不能告诉盈袖姐你,不是有什么苦衷,也不是什么远大的志气,是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林缚说道,见苏盈袖脸上有些不悦,又说了一句,“也不是为苏湄姑娘。”
听林缚没来由的补说了一句,顾盈袖粉脸飞红,骂道:“……你乱嚼什么舌头,我是你婶婶!言语轻薄,给别人听见要拖你去宗祠割了你的舌头。白沙县那些事,都是赵能回来胡说八道,你也无需解释了。”
林缚尴尬一笑,明明之前是顾盈袖纠结着说他去江宁是为了苏湄,他看着远处的山脊,说道:“昨日席间看到的几个顾家长辈似乎不足恃,盈袖姐,小辈里还有谁能成器重振顾家的?”
“为什么这么问?”
“我助林家,只会成为林家的一枚棋子,我助顾家,总是要自由些……”林缚说道。
“看你怎么相助了。”顾盈袖将给风吹散的秀撩到耳后,看了林缚一眼,觉得这趟回来的林缚身上充满了迷,周普的来历也是迷,那些外乡贩马客也是迷。
“也许该让赵虎留下来帮你,”林缚说道,“家主风烛残年,患了中风即使不死也只是残喘些日子,虽然顾大人替你撑腰,但是你要想还在林家出头做什么事情,你身边更需要能够使唤的人。”
“……”顾盈袖敛眉思索起来,久久不吭声;林缚招手让周普过来。
顾盈袖又猛的抬头问林缚:“我昨日杀人,你怎么看我?”
“我有这么不知好歹?”林缚笑着反问,见顾盈袖很认真的表情,便认真的跟她说,“我在白沙县也杀过人,杀过不只一个两个,不杀人就不能活,所以我这趟回来就变成这样子。周爷也杀人。”
“可我是女人。”顾盈袖说道,她虽然在顾家族人面前镇定自若,心里却一直在纠结此事。
“你这算什么杀人!这世间何止是杀人,简值就是吃人啊,不是你吃他,就是他吃你,谈什么残忍?真的人吃人我也见过。崇观五年,淮上大旱,到六月都滴雨未下,那一年春麦颗粒无收,人要命,就有人跟别人换婴儿煮了吃。四丫头遇到一个,也杀人,将婴儿抢回来,那婴儿饿得太久,也没有救活……”周普面目狰狞的探过头来,说起往事。
周普说的事情是顾盈袖还未经历过的苦难,她听了脸色白。
“你若是同意,”林缚说道,“昨天在骡马市看到的那种好马——我留六十匹马给你,再留下七个人给你,这七个人虽说不一定都有以一抵十的武勇,但是杀两三人总是不怕的……我不是要助你,是要你帮我,我希望能帮我将他们的身份洗白,将马换成船,换成可以扬子江航行并驶入近海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