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之白露为霜

作者:尼罗

露生盯着陈有庆,也知道自己不占上风。他看得很清楚,脚旁的地上,距离他不过五厘米,正躺着几根生了锈的长铁钉。那钉子干别的不够,但是足够戳破艾琳的细皮嫩肉。况且他也没打算真戳,至多只是做势,吓唬吓唬所有人。

然而他没法拿到一根铁钉,单是一个龙相已经坠得他东倒西歪,前方又虎视眈眈地站着那么多的敌人。他不动已经是个靶子,一动之下,必然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艾琳安静得异常。

艾琳如果向后击出一肘,他是没有还手之力的,艾琳哪怕向后蹬出一脚,他也只能咬牙忍受。但艾琳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乖乖地站在他身前,像是被吓呆了。

“也许……”有念头在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也许,她对自己还有情?

带着艾琳向前走了一步,他依旧咬着龙相的袖口。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含含糊糊地说话:“放我走,我只是不想死,你给我一条生路,我们什么条件都好说。”

他往前走,艾琳木呆呆地也跟着他往前走。陈有庆微微侧身让了路,有心找机会给露生一枪,然而露生很狡猾,身前始终挡着个艾琳。

慢慢转身面对了陈有庆,露生开始倒退着往楼梯上走。陈有庆这一帮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而他抓住这个空当骤然出手,竟是从一人的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枪!

在低低的几声惊呼中,他停下脚步腾出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将子弹上了膛。这一回把枪管抵住艾琳的脖子,他背过那只手重新托起龙相的一条大腿,心里知道自己这回是有一点胜算了。

艾琳依然很乖。她穿着很高的高跟鞋,倒退着上楼梯时磕磕绊绊,陈有庆盯着她的长裙,希望她会一不小心歪倒在地。她只要倒了,只要她的脖子离开枪口了,他就能抬手一枪把露生和龙相打个透心凉。

然而她东倒西歪的,始终不倒。

楼梯走完了,接下来就是出门进院子了。露生和陈有庆拉开了一段距离,松开了龙相的衣袖,他把嘴唇凑到艾琳耳边,声音极低地说道:“别怕,我不会真的伤害你。”

艾琳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轻声答道:“我知道。”

“我只是不想死。我原来并不知道自己这样怕死,死到临头了才晓得。”

“我知道。”

“对不起。”

“你向左转,右边走不通。”

露生依言调整了后退的方向。向左转果然是走得通的,他明白了,艾琳真的是要救自己。先前的打打杀杀,都是假的。

陈有庆不发话,没有人敢靠近他,在艾琳的掩护下,他拖拽着沉重的龙相,一路退出了大门。

一出大门,他的身后便有了人来车往。大白天的,这里也并不是很荒凉的所在。陈有庆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下令派人捉拿他,然而赶在陈有庆开口之前,他先说了话。

他要一辆汽车,送自己回家。

汽车开过来了,他带着艾琳和龙相上了去。陈有庆上了另一辆汽车,一路紧紧地跟着他。露生在汽车里简直没办法坐,因为身后垫着个人事不省、血淋淋的龙相。手枪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艾琳的脖子,但是艾琳也没有反抗。扭过脸望着露生的别扭姿态,她忽然说道:“龙云腾的性命,比你自己还重要吗?”

露生一愣,看着艾琳。愣过之后反应过来了,他想了想,最后却是一苦笑,“你问得好。”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摇了摇头,“我答不出,真的。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这辈子不干别的,专门还债。”

艾琳转向前方,无意识地望着汽车夫的后脑勺,喃喃地又道:“我要结婚了。”

露生盯着艾琳的侧影,知道她有多么不甘心。身下垫着的龙相一点活气也没有,沉重肮脏地碍着他的事。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怨恨起龙相,如果没有龙相,他是不是可以活得很不一样?

但龙相是“有”的,所以他就只能这样活。

这时候,汽车连着拐了几个弯,把他送到了家。

他开车门,下汽车,整个人像是被龙相用胳膊腿儿五花大绑着。陈有庆的汽车也停下了,他三步两步地赶过来,一把抓住了艾琳的胳膊。眼看艾琳安然无恙,他才抬手一指露生,“姓白的,你行。可是你给我记住了,咱们这事儿没完。”

露生背着龙相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陈有庆和艾琳。这是租界地,街上总过巡捕,他料想陈有庆不会当街开枪杀人,所以暂时是不怕的。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他退进了自家院子。左右邻家都没有人,他心里恍恍惚惚的,想着“没完”这两个字——这两个字要人命了,陈有庆如果当真“没完”的话,他是没办法的。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出家门。

陈有庆带着艾琳走了,露生望着汽车一前一后地离开,头上开始一层一层地冒冷汗。在浅淡的血腥气中,他忽然打了个冷战,意识到了自己背后还趴着个龙相。慌忙转身奔回屋内,他的手打了哆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龙相从自己身上解下来。然后他开始往医院里打电话,说话的时候声音直颤,把话说得颠三倒四。给医院打完了电话,又给汽车行打电话叫汽车。不出二十分钟,他已经把龙相运进了医院。

经过检查,龙相并无性命之虞,但的确是被陈有庆打了个半死。肋骨断了两根,身上皮开肉绽,最严重的伤在头上。露生没想到陈有庆会这样残忍,陈家的人都是良民,老陈也是个好老头。不过陈有庆是升官发财了的人,权是人的胆,他现在有了虎狼之胆,所以性情也变成了虎狼。

露生不恨陈有庆——一开始看到龙相头上的伤时,他是恨的,但是现在不恨了。龙相只要不死,那么受点罪或许也不坏,权当是赎罪。医生把龙相剃成了个秃瓢,一针一线地缝合了他的伤口。他昏睡在床上,露生站在床边,看他真是“头角峥嵘”,有几分妖怪相。

“大概真就是个妖怪呢。”露生生出了奇异的想法,“不是妖怪,哪能这么害人?”

妖怪长睡不醒,渐渐地吓到了人。人坐在床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心里乱纷纷的,什么都想。一时想艾琳要结婚了,嫁给陈有庆,一时又想“难道这个也留不住了?”

“这个”指的当然是龙相。他心上统共只有那么两个人,一个已经没了,没了的,他追不回来;这个还躺在床上,他想,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保住了又有什么好处?似乎没有好处,完全没有,但是也得保。因为这是自己心上的人,自己为他付出太多了,多到他一死,自己的半生心血就像是有一大部分打了水漂。损失惨重,他不能承受。

妖怪睡到了第三天,终于醒了。

这时的他成了个面无人色的妖怪。两腮塌陷下去,嘴唇干枯苍白,乌黑的大眼睛也眍喽着。转动眼珠望向露生,他细细地呻吟了一声。

露生几乎扑到了他身上去,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问话:“醒了?不怕不怕,这里是医院,我们现在安全了。”

龙相又哼了一声,看着露生没反应。

露生一拍脑袋,起身慌里慌张地冲去叫医生。医生过来给龙相检查了一番,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龙相为什么会昏迷这么久,也是一个未解之谜。龙相由着医生和看护妇摆弄自己,一点意见也没有,等到这些人退出去了,他对着露生张了嘴,哑着嗓子出了声音,“露生。”

露生长出了一口气——龙相没疯,还认识自己。

“没事了。”他低声安慰龙相,“都过去了,现在身上疼不疼?”

龙相摇了摇头,又道:“我想起来了,老陈的儿子要杀我,他把我杀了吗?”

露生忍不住一笑,“傻话!他要是把你杀了,你又怎么能躺在床上和我说话?”

龙相闭上眼睛沉默片刻,随即说道:“我和他打了一架,没打过他。我打架不行,我连你都打不过。”

露生又是一笑,心想这小子其实是文不成武不就,所凭的只是出身和运气。但是现在不是批评他的时候,抬手轻轻拍了拍龙相的胳膊,他哄孩子似的轻声呢喃:“没事了,没事了,你好好休养,养好了身体我带你走。陈有庆那个人,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龙相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脑筋还是有点转不动,“我不怕……”他口气不小地呻吟,“我什么都不怕……”

龙相这话说了不过几个小时,他便自食其言,大大地“怕”了一次。

露生擎着一面长柄镜子,让他看见了自己的面貌。他从来没剃过光头,如今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青白色的头皮,尤其那头皮上还横七竖八地爬着两道刀口。那刀口殷红,没有覆盖纱布;针脚整齐,如同两条大红蜈蚣。他吓得要叫,然而身体刚一动,便牵扯到了痛处,于是他一声没出,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我的头!”他惶惶然地望向露生,“我的头怎么了?”

露生收回镜子,告诉他:“没事,再过两天就可以拆线了。头发长出来,看不见伤疤的。”

龙相半晌没言语,最后小声说道:“我想起来了,陈有庆说要把我的角割掉。”

露生轻轻拍着他,想陈有庆的所作所为像个魔鬼,可倒退几年,龙相是不是也曾经当过这样的魔鬼呢?一定是的,其实龙相比陈有庆更没人心。陈有庆手再狠,对待艾琳是温柔的,龙相这个东西呢?他又是怎么对待丫丫的?

想到丫丫,露生恍惚了一下,仿佛天生就该永远在一起的三个人,平白无故地少了一个,想起来只感觉恍然如梦、不可思议。

第三十一章:入骨之诱

露生感觉自己成了个美貌抢手的黄花大姑娘,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大街,而且不敢出租界,偏僻一点的小路也不敢走。在龙相好些了的时候,他抽空回了趟家,结果在家门口遇到了唐小姐。唐小姐正要上汽车出门,见他来了,特地抽出十分钟,站在汽车前和他谈笑了一场。

连唐小姐都知道他惹上了个大仇家。

他求唐小姐帮帮忙,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摆平事情,钱是要多少有多少。唐小姐听了这话,笑容里有了为难的成分——他那大仇家是个北方来的师长,唐小姐在本地的势力与人脉,都还没有到能够打动对方的程度。但她的确是颇有侠义之风,表示自己愿意提供一条门路,供白先生带着兄弟离开上海避一阵子风头。报酬是不要的,大家是邻居,又一直一团和气,谈什么报酬!

露生听了这话,当场想跪下来给唐小姐磕个响。没见过办事这么漂亮的女人,唐小姐算是让他开了眼。

然而话说回来,离了上海又往哪里去呢?难道他从此就要带着龙相浪迹天涯去?浪迹一个月是可以的,浪迹一年也是可以的,但无论长短,总该有个期限啊!

露生犯了难。

犯难的露生回了医院,继续照顾脑袋上刚拆了针线的龙相。陈有庆那一顿毒打似乎是把龙相打老实了一点。这几天他躺着不动,虽然头脑是清醒的,但是竟然没有胡说八道。露生不信任护工,亲手伺候他的吃喝拉撒,他躺着动不得,只能侧过脸去看露生,长久地不发一言,只是看,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

露生被他看得生出了好奇心,问他:“看什么?”

龙相答道:“你对我好。”

露生啼笑皆非,“我当然是对你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些恐慌——现在真是谁也信不过了。能信得过的人,他想了想,发现除了邻居唐小姐之外,竟然就只剩了艾琳一个。

艾琳……

露生想到这里就打住了。好些事情就是不得圆满的,比如他和艾琳的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杀父仇人,天注定,没办法,只能推给下辈子。下辈子若能相见,他们两个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龙相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总算养好了他那几根骨头。

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一直出奇地乖。卧床养伤的生活让他变得又白又瘦,成了个脆弱的美人模样,只是没什么头发,脑袋顶上又左右鼓起了两个小疙瘩。露生怕旁人拿他当个新鲜玩意儿看,特地买了一顶软软的帽子给他戴了上。龙相向他微笑,眼角显出很淡很细的纹路。露生想他是个不禁老的,很正常,漂亮人儿大多不禁老。忽然又想起了龙镇守使,露生感到了一阵庆幸——多好,龙相活到如今,还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没有嗜好和瘾头,没有缠身的疾病,也没有真的疯。

自己算是对得起他了。

闲闲地坐在床边,他慢条斯理地将几条手帕叠成小方块,同时对龙相说话:“真的,咱们去哪儿呢?”

龙相的声音很低,中气不足,“妈的要是倒退两年,我非——”

不等他说完,露生截住了他的话,“知道你当年威风过,可此一时彼一时,好汉不提当年勇。别说陈有庆不完全算是陈家的人,就算他是陈妈的亲儿子,我都没脸去替你求情。”

龙相沉默片刻,末了却是说道:“我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我想报仇!”

露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心里还存着这么一股子怒火。人有血气自然是应当的,但龙相与众不同,他宁愿龙相是个软蛋懦夫。

“别。”他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本来就是你不对。你杀了人家的爹,人家把你打了个半死,这笔账算起来,咱们还不算吃亏。”然后俯身凑到枕边,他哄孩子似的柔声说道:“你听话,别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龙相向上望着天花板,不言语。

露生思忖着想要继续劝他,冷不防房门一开。他以为是看护妇进来了,便直起腰去看,然而房门开处,出现的人却是让他狠吃了一惊。

他看见了徐参谋长!

徐参谋长做长袍马褂的便装打扮,和先前相比,模样一点也没变,还是一身体面富贵的气派,不大像武人,也不像文人,倒更像个颇有智慧的县城士绅。露生和龙相怔怔地望着他——如果此刻进门的人是陈有庆,他们或许还不会惊讶至斯。

徐参谋长倒是颇为坦然,开口先笑,“少爷?我的少爷,你没事吧?”

龙相侧着脸看他,依旧是一言不发。露生站起了身,替他打了招呼,“徐叔叔。”

徐参谋长本来是一看露生就头疼的,然而今天也和颜悦色了。对着露生含笑一点头,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坐,你坐,少爷这些日子,也真是全亏有你了。原来少爷说你好,我心里还不很信,如今日久见人心,经了风雨才看出你这小子真是好,是我先前看走眼了。”话音落下,他走到床边,俯身对着床上的龙相问道:“少爷,叔叔来看你了,你还记恨叔叔吗?”

龙相狐疑地注视着他,显然是摸不着头脑。露生则是有点紧张,因为徐参谋长尽管一生总像是活得不大顺利,但心术是足够的。若论玩心眼,自己和龙相加起来也不会是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