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潇自爆的第二天,大臣们都是顶着黑眼圈上朝的。
时间太紧,哪怕彻夜商议,也难以定下对策,于是众大臣就仿佛约好了似的,默契地表示再宽限几日。
纪潇非常大度地准了。
下朝时,成康帝先行,起身时略缓了缓,卢公公赶忙上前扶住,大臣们跪地垂首,但也余光瞥见了这一幕,神色各异。
纪潇出了大殿便往宫里头赶,追上了乘着步辇的成康帝。
“阿爹近日可有吃好睡好?”
成康帝瞥她一眼,轻轻叹了声,却是没说话。
纪潇又道:“我跟阿娘阿姐约好了今天在清宁宫吃晚宴,又说带上咏召盼儿和漾儿,就差阿爹了。”
成康帝一听就知道重点在林咏召,点点头道:“那就去清宁宫吧。”
说完心里又有些熨帖,没白疼这两个嫡女。
想想以前贵妃的九公主也是着他疼爱的,可那时九公主也没说多关心他一些,若说年纪小吧,及笄之龄,年纪不小了,纪潇这个年龄战场都上了,每回寄回京的家信里都是报平安,还要将阿爹阿娘阿姐甚至几个姐妹的身体和琐事全部问一遍。
又想到自己那么多女儿,都嫁了人,到头来留在身边的就这么两个……
不过皇家人,便是生了儿子,到最后能活下来的也少,自己虽无子,可除去因病早逝或夭折的几个,剩下的女儿都平平安安活在世上,无一人因帝位纷争而丧命,这不也是“家宅安宁、社稷稳固”之相吗?
查出卢回之后,成康帝并没有再见过林今棠,一来本就有他留下来的方子,二来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不是吃素的,只是林今棠占了知道得多的便宜,才在这病症上显得比太医们更通一些。
他把过脉,神神秘秘地把纪潇拉到一旁。
纪潇一颗心吊了起来:“怎,怎么了?阿爹不会……”
林今棠忧心忡忡地问:“我若是实话实说……劝官家多休息以养身,会不会被误以为是心怀不轨……影响到你?”
纪潇猛地松了口气,摆摆手道:“这个我来,阿爹未必会疑我,但可能会疑你,倒不会影响别的,就怕让我休夫。”
林今棠摸摸下巴:“不会吧,我儿子好歹是小皇孙?”
纪潇笑眯眯地看着他:“九公主也是皇女。”
林今棠正色起来:“那不行,我要当正宫。”
“嗯?”纪潇故意拖长声音。
林今棠立即改口:“而且是唯一的正宫。”
这么说笑一通,把纪潇心里那点紧张说没了。别看她揽事揽得快,其实心里还真怕成康帝会觉得她想早日继位。
她回去路上斟酌了一下,先压在心里没说,倒是在宫里留到宫禁将落之时。
她一直在紫宸殿陪着成康帝批折子。
成康帝催道:“你还不出宫?”
纪潇无所谓地道:“反正我都说了我是女的了,皇女留在后宫,大臣们不会多言的。”
成康帝:“无法反驳。”
此后接连两三日,纪潇都搬到成康帝身边看折子,她自己的部分批得快,就帮成康帝包揽剩下的政事,几乎每个折子写了什么都要同成康帝说一下。
一开始成康帝嫌她吵,几天下来也看出门道了,只是不说破。
纪潇见时机成熟,凑到他身边端茶递水,有些讨好地笑:“阿爹您看,我这几日处理政事如何?”
成康帝轻笑:“你又不是刚开始处理这些,怎么还问我?”
纪潇掩在宽大袖子下的一双手搓了搓,道:“我是觉得比之以往更快,更熟练了些,便是稍难些的政务,也能想出一二对策……”
成康帝幽幽地道:“的确是独当一面,用不着朕了。”
纪潇“噎”住了。
成康帝吓唬住了她,便嗤笑了一声:“话不直说,非拐弯抹角,你何时也变得跟朝臣一样了。”
纪潇这才意识到成康帝没跟她认真,立刻心里一松,干脆直白地道:“阿爹身体不宜受累,可阿爹又是大晏的主心骨,我学得还不够,那帮大臣也未必愿意尽心辅佐我,还得仰仗阿爹,想了想便想出这么个法子——日后我陪在阿爹身边理政,替阿爹多分担些折子,我拟个回折子的办法,再告知阿爹定夺,这样阿爹便能少费一道心思。”
成康帝似在认真思索,纪潇等的时候,又添了一道茶。
就听成康帝说:“吾少费心思,你便要多费心思,又如何抽出心思来顾及你夫君儿子?”
纪潇连忙道:“这也是我正想跟您说的……如今大晏地广人多,事务比之前朝成倍,虽有诸位相公辅政,但是呈上来的折子却分毫不少。”
成康帝微微蹙眉:“你想让诸相直接决策?这不可,前朝怎么灭的忘了吗?”
“自然铭记在心,前朝便是因丞相把政,祸乱朝纲与天下,才有纪家先祖挺身挽狂澜,更有了如今的六相制……”纪潇道,“只是儿臣认为群相制还可以再事半功倍些。”
成康帝示意她继续说。
纪潇:“一来要命三省将诸事分类呈上,不以轻重缓急分,而以类别分,如兵马算一类,各州递上来的算一类,各县又算一类,这每一类下还要再戏份,如兵马之中究竟是粮草之事,还是战事捷报,县令折子究竟是有问题上报,还是显摆自己的功绩……”
“要做到这一点,便要让人翻查后再细分,这难免又多了几道流程,所以未免麻烦,可以让众臣除了上折子外,再附一细条纸,条上写这折子所议议事,如此既便于分类,也便于一眼知其内容。折子要先在中书过一遍,二相可顺便在最关键处做下标记……这主要是防那些惯于滥用词藻典故通篇废话之人。”
当朝科举重诗赋文才,所以大臣们为了跟风,难免也想表现一下自己才学渊博,折子里便有冗长的废话。其实能将文才与实策结合在一起的不是没有,句句精辟直指要害不说,还文采卓绝,但在数千官员中实在太少了。
“二来,您一向勤政,每每与中书门下一同议事,中书问过您的意见才拟诏书,我倒是觉得不如让他们先议一道,直接将拟好的诏书给您过目,您觉得行便递给尚书省,您觉得不行再送回去重议,当然,中书拿不准的事,与您先议过也无妨。只是这事执行起来能否省时省力,便要看几位相公各自的本事与性格,因此提议虽出,能否有效果则事在人为。”
“其三,这两年朝堂上花费的时间总是越来越多,我倒认为朝堂之上只议有争议之事,无需把什么鸡毛蒜皮都搬上来说一说。同理,又说回这折子上……朝臣们私下里有‘五日一奏’的说法,便是本没有什么事的,也要每隔几日就上一封折子,却多半是旧事重提,附其他大臣的议。”
“如此滥竽充数,无非是怕您嫌他们不做事,也是为了在您面前争个脸,这风气是该改一改了。”
纪潇听着说了许多,实则只是简单说了些。
成康帝略一思索,问道:“后两者可行,然而你这第一个计策,若要推行,便得从上至下,涉及颇广,你本是为了省时省力,却要花更多功夫在这上面。”
纪潇道:“所以这事交给我来办,您只待结果便是。”
成康帝却是含笑摇了下头。
纪潇以为他不应,有点失落:“怎么为您省点事都不乐意呢?”
“你这些提议都好。”成康帝道,“可你就没想过还有更简单的法子吗?”
纪潇默了默,她当然清楚。
她可以包揽一切政务,她年轻气盛,身体负担得起。便是想要省时省力些,也可以慢慢放下话去,不急于一时。
然而她费劲周折想了这么多办法,便是为了成康帝既能得空养身,又掌握朝堂政务。
成康帝道:“你有心至此,爹已经领会了,爹自认从小到大除了待你严格些,没有对不起你、招你记恨的地方。”
纪潇连忙道:“那是自然。”
“所以也信得过你,这政事经你手办,只告知我结果也无妨。至于你说的那些改制,待你成了储君、位子牢固后,想办什么,只要合情合理,都没人会阻拦。”成康帝轻轻一叹,“权柄与性命不可兼得,吾非贪心之人。”
纪潇心里有些酸:“您是明君。”
大抵圣人垂暮,都是憾事。
成康帝笑了下:“不敢说明,却自问一世勤恳自省,未敢懈怠,故而不想为无关的人做了嫁衣。阿潇,你一定要保住你该得到的东西。”
“是。”纪潇朝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成康帝于其他皇女来说,未必是个好父亲,但对她纪潇,可是毫无保留了。
次日上朝时,众大臣总算是想好了自己的立场。
纪潇这几日虽然没去掺和大臣们的聚会,但消息还是知道一点的,如今朝中分成两派,一派是觉得纪潇堪当大任,一派则老派迂腐,冥顽不化。
别问为什么直接开骂,问就是该骂。
一大早,大殿里就剑拔弩张,令宫人汗颜。
纪潇这个最该紧张的人,倒成了殿中最轻松淡定的人。
成康帝人尚未到,便派了黄门侍郎来传话:“传官家令,今日不议旁事,只议立储,支持齐王者站右侧,反对者站左侧,中立者站中间。”
以往大臣们都是按官位站,今日破例,却也知道是临时为之。有谨慎的臣子迟疑不动,便听纪潇说:“诸位放心,站个队罢了,要不了命。”
齐王都这么说话了,众人也只好各自寻了位置站,心思各异地等来成康帝。
圣人坐下,缓缓道:“这样倒是看得分明。”
中立者寥寥,明哲保身在帝王眼中未必是好事,站在中间的,也就是几个离告老还乡不远的老臣,打定了主意不馋和储君的事。
其余人中,反对者倒要多出足足一半。
成康帝道:“谁要先说?”
站在左侧的尚书省左仆射当即一步迈出,抢了个先:“陛下,依祖宗先制,未有女子把持朝政之说,齐王虽贤明,却也曾出于私心为女子谋官职,臣只怕日后齐王依然如此,长此以往,伦理纲常混乱,故请陛下另立储君。”
“那依你看,朕还能立谁为储君?”成康帝笑着说话,却让站在下面的人,都有一种“说不好就要人头落地”的感觉。
便是反对的臣子们再觉得不能立女子,也不敢轻易提别的储君人选。
毕竟哪个帝王愿意将帝位拱手相让给别人?就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都觉得这不能够!
偏有那找死的,张口就说:“先帝在时,收养大长公主之子为皇嗣,虽非亲子,却是过了祠堂,上了玉牒,理应算作宗室子,陛下登基后虽命其改回陈姓,但平凉王仍是先帝养子……”
大臣说不下去了,皇帝看他的眼神,俨然已是一个死人:“你是想让一个胆敢谋害当今皇帝的逆贼坐上皇位?”
大臣跪倒在地,冷汗直冒:“臣……并非此意,臣的意思是,陛下也可收养公主之子,封,封齐王子为太孙。”
成康帝却不听他解释,摆了摆手:“拖下去,等候发落。”
传令太监立刻高喊一声,外头侯着的卫兵动作迅速。
不是没人打过陈樾的主意,只是预料到了这种结果,都不敢提罢了。那臣子究竟是不是想立太孙已经不重要了,谁叫他把陈樾提在前面呢?
左仆射便又趁机揽回了话头:“臣请立齐王之子为皇太孙,臣以为齐王女子身份不必对外宣扬,齐王资质超群,劳苦功高,虽为女子,却担得起亲王之名,既然齐王扮了二十年男子,也可以再扮下去。”
“若朕百年,吾孙未长成又当如何?”
左仆射自然有对策:“到时候齐王换个身份辅政也未尝不可,帝王年幼,太后垂帘的先例也是有的。”
纪潇淡淡开口:“文相公倒是三言两语就说了个‘万全之策’,然而我若要继续扮男子,又何须知会尔等真实身份?”
左仆射八风不动:“殿下冲动之下脱口而出,臣等也不能当作什么也没听到,置朝纲社稷于不顾,只能替殿下想个法子转圜。”
“倒要多谢你们了。”纪潇面无表情地说,“然而我绝无可能辅我儿的政,更不可能让他越过我成为太孙。”
左仆射一叹:“这又是何必呢?小皇孙是您亲生的儿子,社稷交给他不也是一样,您亦是荣华富贵一世。”
纪潇听到这不由笑了:“我倒不知,我学帝王谋略,兵法武艺,是为贪图荣华富贵。何况,他是他,我是我,单论若我是男子,你还这么说吗?”
自然不会。左仆射一时哑然。
倒是有人上前补充:“可您不是男子。”又接着道:“臣亦请立太孙。”
随之,众大臣纷纷跪下请命。
这才是反对的那一方真正达成的共识,这江山必然得让与成康帝血脉相连的纪姓人来继承,小皇孙才是最好的人选,如此一来,想必圣人也更容易接受,齐王便是有再多的念想,只要圣人松口,便也都成不了了。
然而他们却低估了成康帝寄托在纪潇身上的厚望。
便是看到这么多人跪下,他也未置一词,只是冷眼旁观。
现在这状况在意料之中,还不是纪潇搞不定的时候。
纪潇道:“我虽有话能驳尔等,但想来有些浪费功夫,不如更简单些。”
她高喊了一声:“兵来。”
这回却并非从外面,而是从里面出来一队士兵,那俨然是天子近卫的装束,加之成康帝此刻都未发生,一副默认的态度,说明这并非齐王擅自伏兵,而是圣人安排的!
方才跪了的臣子心中都凉了一截。
难不成……
圣人是铁了心要扶齐王上位,哪怕是小皇孙都不能替代吗?
大殿的门被合上了,窗扉被里里外外把守,只容光透起来。
士兵们靠着边站,倒是没扰到任何人的视线,可余光瞥见,总有些心悸。
左仆射毕竟是做宰相的,此时倒比其他人淡定一些:“殿下这是早就想好要硬来?殿下可是一开始就说过,站队要不了命。”
纪潇却先走上几阶台阶。
那本是储君该站的位置。
她语气平静地道:“放心,我不食言,也并非想强求诸位的性命,只是今日不强求,不代表明日也不强求,故而趁着今日还来得及,告诉大家这站队要不了命,障目就不一定了。”
左仆射眼皮子跳了跳,担忧大殿上真要见血,只是面上仍镇定着:“殿下口中的障目指代何事?”
“我参与朝堂大事,替阿爹分忧已久,自认也有几分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能力。”纪潇道,“依稀记得就是前几日,诸位还赞过几句——什么来着?”
她故意不说全,反倒引大臣们想起了自己曾称赞过齐王的话,不由窘迫。
纪潇:“所以你们又怎会认为,我这样的人,甘心居于人后?你们认为如何,便觉得我要如何,却未想过我凭什么答应,这难道不是障目?”
“偏偏我不答应,你们也无法奈我何,而你们却意识不到这一点,这难道不也是障目?”纪潇道,“诸位不如看我身侧,倒想问问诸位究竟哪来的底气,认为我当不了这个储君?”
几句话怼得反对者哑口无言。
他们早就看到了站在纪潇那边的人,虽然自己这边占了个人多的好处,但……
苏家、兵部、武官,几乎全在纪潇那边,连圣人的十六卫也是护着齐王的。
她手里的,是大晏一半以上的兵权。
而自己这边……一个没有。
倘若说女子不能当政是因为女子柔弱,男子才能成大业定江山,那么此时便是风水轮流转,他们这帮人莫说齐王身后的兵,大概齐王一个人就能打得他们俯首称臣。
而若论定江山的本事……人家齐王无数胜仗,还真不是他们比得起的。
他们唯一敢与之叫板的筹码,就是赌纪潇不敢真杀了他们这帮老臣。
四下鸦雀无声,忽然有人起了身,众人侧眸一瞧,竟是左仆射。
“殿下说得不错,的确是老臣障目了,此事既已非人力能改,臣也只能辅佐殿下,毕竟臣居此位,归根结底,是‘忠君爱民’四字。”
反方大臣:??
你会不会变得太快了些?
眼看着左仆射就这样起身往纪潇这边走来了,他站到一帮武官中唯一的几个文官身旁,与同居相位的中书令站在一起,没有一丝丝违和。
纪潇这边的众人都不禁想:这个人……不会其实是殿下安排到对面的吧?
纪潇倒是接受良好,神色不变。
对面不少人被她的眼神看得动摇。
当堂击柱以死劝谏的臣子不是没有,但毕竟那是少数,朝中臣子大多出自世家,保家族富贵、传承千年才是他们为官的最终目的。
谁也不想死在齐王的兵刃下。
断断续续有人跟随左仆射站到了纪潇这一侧,就在两方人数持平后,便又没了动静。
剩下的大臣们知道自己还不至于因为今天不走到对面便葬身皇城,所以还想再留几分坚持。
在他们看来,容纪潇沿用齐王之称、辅政,除去不能登基,该有的她一样不少,这已是他们最大的让步了,可如今却被纪潇牵着鼻子走,自然不甘心。
纪潇也不指望这帮人能轻易想通,说到底就算他们想不通,也不妨碍她更上一层。
当然,硬完了,也得使一使软招,软硬兼施才是良道。
她看向成康帝:“陛下,看来诸公还要再想一想,您也乏了,不如……”
成康帝道:“不如就拟一道立皇太女的旨,别的日后再议。”
纪潇瞪大眼睛愣了好半晌。
这说好的剧本里……似乎没有这一出吧?
对面又跪倒一片,齐齐叩首请陛下收回成命,更有御史中丞见成康帝要走,奋力向柱子撞去。
纪潇就防着这一手呢,那些士兵进来站岗,可不光是壮声势用的,而是但凡有人想在这大殿上找死的,都得给她救下来。
御史中丞被早有准备的卫兵死死拦住,他怒急大骂:“竖子,让开!”
纪潇冷冷道:“拿下。”
顿时便不止是拦了,而是抓。
她颇看不起这动不动击柱的行为,若是昏君当政也就罢了,可分明她也没有愧对谁。
把先人忠烈的留名之举学来当作威胁,实在是害人害己,不像忠烈,倒像蠢货。
然而这种人还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否则史书上不好听。
却是成康帝回了头道:“他不冷静,那便押进天牢里,那里凉快。”
卫兵领了命,将人带了下去。
成康帝摆摆手道:“朕道是拟旨,不急着盖玺,都别忙着激动,散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众所周知,我已经是个凌晨写手了……
这章两更合一,分别是昨天(周一)的和今天(周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