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长五十公里的大桥牢固得如同命运,没有谁来成全我的传奇。
“你和我们不一样。”这句话柏晗以前说过,现在,司空又说了。
莫名其妙的,我真是想笑,难道我是外星人吗?为什么我跟这么多人不一样?
司空的手指甲上都涂着鲜亮的橙色指甲油,她说:“就拿这个举例吧,我们涂这样的颜色,别人只会觉得我们轻浮,但如果你涂这样的颜色,大家都会觉得很有性格,这个妞儿一定是搞艺术的。”
她说:“季西柠,你不知道自己的气质很特别吗?”
她还说:“乔萌自己也明白,你太认真了,玩不起。”
我跟司空见面,是乔萌有意安排的。
从P岛回来之后,我抑郁的情绪越来越严重,而距离他去英国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看着越来越瘦的我,他终于开口跟我说:“我想介绍司空给你认识,你介不介意?”
人生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我哪里还有那么多禁忌,于是便遂了他的心意,跟司空交个朋友。
第一次见到司空,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乔萌,乔萌那帮哥们儿都那么喜欢她。
实实在在地说,如果我是男生,应该也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肤白,胸大,腰细,腿长,风情万种,更要命的是,她性格还不差。
司空也很喜欢我,像是学生时代不良少女喜欢乖乖女的那种喜欢,事实上,我心里知道,我们两个人当中,她反而更像乖乖女。
司空不是没有心机,但她所有的心机都是可以摆上桌面来讲的,不像我,把一切都藏匿在不见光的阁楼上,脸上却戴着一张谦卑的面具。
“乔萌告诉过你,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跟你讲,我那时候可聪明可聪明了,在代理机票的地方做兼职,一有人来订头等舱的机票,我就赶快也给自己订一张,然后在航班上勾搭他们。”
“我印象很深的有一个大叔,他人真的很好,对我没有一点儿企图。我那时候看着挺像个小姑娘,我跟他说,我今天生日,从来都没有人给我买过生日礼物,结果啊,你知道吗,一下飞机他就带我去买了个香奈儿的包包。”
“他对我根本就没有企图,我觉得他应该是那种非常有钱但心地很好的人,出钱哄一个小丫头开心,他自己也觉得满足,就像做慈善一样啦!”
“不过乔萌不是这样的,他就是看上我了,我们在一起半年多,分手后他还经常找我上床。”
司空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点儿不好意思的神情都没有,她那么坦荡,那么自然,换了谁都不会忍心怪她。
我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三四天没有吃饭,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说:“分手之后,我曾经很明白地跟乔萌讲,我知道你有很多女人,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我自己那一份,在一起开心不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吗呢?”
见我没反应,她便拿着一个茶壶和一个杯子说:“乔萌就是这个茶壶,你我都像这个杯子,我们是装不下这满满一壶茶的,但我从来不对他寄有幻想,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
我终于沉不住气地说:“那他要娶的那个人呢?那个人就装得下了吗?”
司空看了我一眼,起身跑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白色的大瓷碗,一声不吭地把水壶里的水全倒进碗里。
她抓着我的肩膀,认真地说:“你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
进退有度,才不至于进退维谷,要宠辱皆忘,才能做到宠辱不惊。
司空做得到,其他的那些人也都做得到,可我做不到,我太较真,犯了大忌。
所以乔萌说,我跟她们不一样。
所以乔萌不像对待司空她们一样,送出很多礼物,他送给我的,是一段经历,是在P岛上与世隔绝的四天光阴。
“乔萌对你,也算是竭尽了全力,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跟任何女孩子一起出去旅行过。他嫌碍事,怕影响他艳遇。”
“季西柠,你还想要多少呢?这些还不够吗?”
司空没有辜负乔萌的期望,她的确不遗余力地开导我,宽慰我,必要的时候甚至现身说法。
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我得了很重的病,她不是那味起死回生的药。
她离开之前,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将来乔萌结婚了,他需要你的时候,你还会陪着他吗?”
司空哈哈大笑:“别傻了,你也不想想,我从那么早以前就在航班上勾搭有钱人,目的是什么?我才不会浪费时间陪一个花花公子玩一辈子呢。”
她说:“有人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抽烟,脸上干燥得像是马上就要裂开了似的,我心中无忧无喜,眼中亦无泪水。
司空发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手机的屏幕在幽暗中闪着光。
“我不知道那种说法是不是对的,人这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灰烬过后,余下的都不过是理智的挑拣。当我想起这件事,我觉得非常难过,因为连这仅仅只有一次的爱,我都不曾有过。其实,你比我幸运。”
无论我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最后的结局其实都还是相同的。
我不过是他锦绣人生中可有可无的边角余料,他给我的那些感情,也是经过反复的掂量,确定不会影响到他一生宏图的前提下,才肯拿出来的。
最终,他还是会离开我,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了余生富庶的生活,他都会离开我。
季西柠能够给他什么?
一具逐渐苍老的躯体,和千疮百孔的灵魂?
最后那个晚上,他带着行李来敲我的门,我已经骨瘦如柴。
我们躺在双人床上,相对无言。
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睡在一起,可我仍然没有问,你是否对我动过那么一点点真心?
他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睡吧,西柠,我知道你累了。”
我生平头一次这么乖,顺从地说:“好。”
人在极度孤独的时候,是完全不需要睡眠的。
凌晨时,我睁开眼睛,把他放在我身上的手挪开,摸黑找到了他的行李包,拉开拉链,左边的小隔层里,放着我要找的那样东西。
他的护照。
月光照得我一脸惨白,我浑身战栗着将那本小册死死地揪住,两只手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只要轻轻一个撕扯的动作,他明天就上不了飞机。
那一分钟,耗尽了我一生那么长。
乔萌,你并不明白,我所惧怕的失去,是什么意思。
我对命运的无望,远远超过失去你。
也许我并没有很爱你,如果我真的很爱你,我应该跪下来抱住你,哀求你,哪怕你觉得我低贱,哪怕你觉得我没有尊严,哪怕你一脚把我踹开,我也会爬回到你的脚边,告诉你,我不能没有你。
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我榨尽这粗粝的一生中所有的感情奉献给你,也仍然不够。
我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做。
你走吧,不必再惦记我的死活。
那本护照,最终完好无损地被放回了原位。
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眼泪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最后一夜。
乔萌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可我没有发现。
很久很久以后,他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内容很短,他称我为“吾爱”。
其实那天凌晨,你翻出我的护照,站在月光里想撕碎它的时刻,我是醒着的。
我这一生,背负的东西太多,不得不保持清醒和节制,所以也就从来不曾冲动地做过任何一件事。
那个时刻,我没有起来拉住你,是因为我也想赌一把,如果你真的撕了我的护照,那我就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然而你没有,你回到床上抱住我,我知道你哭了。
西柠,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爱不爱你,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你。
如果你心中有过一点点的疑问,那么我可以回答你。
爱过——也许不多,但我爱过。
告别的那天,我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他穿戴整齐好之后,在床边放下了一个小盒子。
暗红色的绒面,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钻戒。
曾经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在珠宝店前我失神地看了一会儿这枚戒指,它那么小,那么单薄,一点儿也不适合用来承载婚姻的承诺。
记得当时我说:“从来没有人送过我戒指。”
记得当时他说:“走啦,有什么好看的。”
如今这枚戒指真的属于我了,他却要去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在神父和亲友面前承诺无论生老病死,永远对她不离不弃。
何以我的人生,这样笑料百出。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头。
我突然发现,原来绝望就是绝望,这个词语后面不可能搭配一个过字。
绝望没有过去时,绝望的后面,应该是死亡。
我买好了来P岛的机票,这里有海,有回忆,很值得最后再来看一眼。
在出发之前,我接到那个小警察的电话,他问我:“你是季西柠吗?请到××路的警察局来一趟。”
从顾恒开始,到顾恒结束,我的一生,一个完美的,孤单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