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睬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西柠,请你原谅一个中年人的笨拙和急切,如果我现在跟你身边的那些男孩子一样年轻,我也愿意拿出百分之百的时间和精力来追求你,用真心而不是金钱来打动你。”
“但我是生意人,做事情习惯了算成本,只好用这么庸俗的方式来表达对你的喜欢,但愿你不要嫌弃。”
“我可能太过直接,你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我愿意给你时间让你谨慎地考虑这件事。”
从头到尾,我没有说话。
晚上他开车送我回学校,下车前,我忽然问他:“你有没有妻子?”
他一呆,继而大笑:“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道德感竟然这么强。”
我却不肯笑,仍然执著地看着他,等他给我一个答案。
车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水迹使得玻璃外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象。
“我曾经有过结婚的机会,但事到临头,对方反悔了。”
“这样——”我拉长了尾音,“真想不出,什么样的女人会拒绝你。”我嘴里这样说着,脸上却忍不住浮现起笑意。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轻轻地,却是不容拒绝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这一生,真正的修炼,始于沈墨白。
进入到读图时代,小清新们都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卡片机,用来拍美食或者自拍,而文艺女青年们则是走到哪儿都扛着一台单反。
我攒钱攒够了,也想给自己买个小相机,这事被沈墨白知道了之后,干脆利落地制止了我。
他说,是时候培养一下你的品位了。
沈墨白给了我一台式样老旧的胶卷相机,我有些不高兴,人家的相机都是五颜六色,还有触屏功能,我这个怎么好意思拿出去。
他不言不语,只将型号告知我,我回去上网一查,这才知道“哈苏”是什么东西。
他说:“你要真想学摄影,就把数码相机扔开,从胶片学起。”
他说:“这个速成速食速朽的时代,一切都被数字化了,西柠,你要沉得下来,才能做好事情。”
慢慢地,我入了门,上了道,才体会到他的用心良苦。
数码相机的快门摁下去,没拍好就删掉重新拍,一百张里总有一张好照片。可是胶片机不一样,每一次摁快门之前都要反复斟酌构图,光线,距离,一张胶卷就是一张胶卷,没有机会给你重来。
为此,沈墨白从国外订购了很多重得能当板砖砸人的摄影集,收集的全是世界顶尖级大师的摄影作品,并配有详细的介绍:年份,地点,照片背后的故事……还有诸多名家画册,他叮嘱多看,认真看,这些有利于培养我的审美。
到后来,他甚至找朋友借来暗房,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冲洗照片,在幽暗中,他的鼻息扑在我的耳边,我心生敬意也心生惧怕。
我知道,我不能只有三分钟的热度,沈墨白不会允许我只是玩玩而已。
在他面前,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个孩子,但与此同时,我也必须要承受他加诸在我身上的殷切期望。
他如同一个苛刻的匠人,而我则是他亲手打磨的玉器,在他手里,我渐渐脱去土气,摒弃杂质,开始散发出只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光芒。
我们真正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尽管我心里一直隐隐约约地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它究竟何时来临,我一点儿端倪也看不出来。
沈墨白是真正的君子,即使在暗房那样暧昧的场所,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也与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们之间最最亲昵的程度,也不过只是我低落时,他抱一抱我,握一握我的手,听我说些废话。
他深不可测,看起来像是没有欲望的样子,然而他所拥有的一切……尽管不确定他的生意究竟做得有多大,但我知道,这个男人绝非一般角色。
偶尔在他喝了一点儿酒,心情不错的时候,他也会谈起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我像收集碎片一样,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去拼凑这个我怎么都看不透的男人。
大户人家的小孩,十几岁就开始玩股票玩得风生水起,念商科出身,毕业于世界级的名校,三十岁不到就开了公司,两年内,进行资源重组,转手以数倍的价格将公司出手,从此之后以钱生钱,过着很多人一辈子都只能梦想着的生活。
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的眼里,我大概真的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征兆。
从餐厅出来,他忽然说:“今晚就不送你回学校了。”
我心里像是响鼓重锤一般,面红耳赤又慌乱,我想这可怎么办,我出门前甚至没来得及换一套性感点儿的睡衣,待会儿脱了衬衣,露出海洋风的蓝白格子,会不会被他笑死?
这点儿小心机没躲过他敏锐的眼睛,他仍然是保持着我们初遇时那种淡淡的笑,什么都没说,可是我明白他在宽慰我,不要紧张。
可是,我怎么可能不紧张!他不是一般的愣头青,他是阅人无数的沈墨白啊!
公寓位于江畔,这个楼盘开盘时就因为过于昂贵的价格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这算得上是我第一次登堂入室,在电梯里时,沈墨白说:“原本想去酒店,但怕你觉得不够庄重,还是家里好。”
我心里一暖,原本慌张的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甚至有些微小的感动。
房间很大,家具全是象牙白,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在这方面我没有研究,但想来必定出自名家,否则怎么入得了沈墨白那么挑剔的眼。
厨房很新,一看就知道很少用,宽敞的客厅里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江景。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手足无措。
那一刻我心里的自卑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奔腾而出,我与这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啊,简直像是贸然地来到城里名贵的亲戚家做客的乡下丫头。
沈墨白手里端着两个玻璃杯在我身边坐下,我接过杯子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他笑着问:“季西柠小姐,你这么忐忑干吗?”
我不搭话,仰起头,将杯子里的液体咕噜咕噜悉数灌下,喝完之后才发觉:“咦,不是水!”
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是朋友送的一支白葡萄酒,1918年产,我轻易不拿来招待客人,哪有你这样的喝法。”
我原本就红了的脸,因为羞愧而变得更红了。
沈墨白洗完澡出来发现我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连位置都没有挪动过。
他想了一会儿,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仰起头看着我,问我:“你还打算在这里坐多久?通宵?”
我难过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近在咫尺的眼,我连对视的勇气都欠奉。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里有了些不耐烦的情绪:“西柠,我不喜欢勉强,我去换衣服,送你走。”
就在他起身的时候,我拉住了他,用从前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出示过的软弱面孔对着他,我说:“我不是不愿意,我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我们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僵持了半天,短短几分钟,我觉得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的时候,他再次俯下身体,俯下脸,靠近我,吻了我。
那是我们第一次亲吻,他的嘴里有薄荷牙膏的味道,我觉得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是被他抱进卧室的,床头有一盏小小的黄色的灯,灯罩上镶嵌着白色的羽毛,他没有计较我那近乎幼稚的少女型内衣,而我慢慢地放松了自己——身体,和心。
最后那一刻,他问我:“你是不是第一次?”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我说:“是,这是我们的第一次。”
从那之后,我一直不敢确定的某些东西才算是尘埃落地。
沈墨白开始带我去见一些朋友,跟他们一起打高尔夫,骑马,这些原本离我的生活很远很远的事物,因为他,一夕之间都来到了眼前。
我那么笨,什么也不会,他就像教我冲洗照片一样手把手地教我挥杆,提醒我腰的力度,手臂的力度,球杆于地面的角度。
第一次骑马时,我吓得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双手胡乱地抓着缰绳,双脚乱蹬,无论驯马师如何循循善诱都无法让我轻松自如。
无奈之下,沈墨白只好亲自过来教我,真奇怪,他一站过来,我立刻就变聪明了,坐在马背上竟也慢慢地有模有样了。
后来沈墨白问我:“要不要领养一匹小马,可以由你亲自命名。”
我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很贵?”
他想了一下说:“要请专人照料,训练,打理……的确是不便宜。”
我说:“那我就不要了,给你省钱。”
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好笑在哪里,但他的的确确是笑得很开怀,笑过之后,又用一种特别温柔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我只在父亲的眼里看到过。
但有一点,沈墨白向他的朋友们介绍我时,只说这是季西柠,再没有多的头衔。
我不在意这些,我想他应该是爱我的,有爱做前提,没有正式的名分怕什么?我是无冕之王。
直到在那次只有少数几个人的聚会上,有个坐在我们对面的男人多喝了几杯,笑呵呵地说出了“这么多个里面,她最漂亮”这句话,沈墨白不言不语,我心里才滋生出了一些疑惑。
散了之后我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专心地开着车,企图用哈哈一笑来敷衍我。
我没有让他得逞,又追问了一句:“什么叫‘这么多个’,你解释给我听。”
跟他在一起时,尽管他非常宠我,可我总是出于一种莫名的畏惧,极少任性,但这一次我阻止不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倔犟。
我知道自己的偏执可能会带来一定的风险,会惹得他不高兴,甚至激怒他,但我还是执意要问。
车开得不快,旁边一辆又一辆车超了过去,他仍然无动于衷。
他曾说过,到了他这个年纪,做人做事只求稳妥,不会跟那些飙快车的年轻人较劲。
我一直等,等了很久,他的沉默使我的等待变成一件极其难堪的事情。
就在我的目光彻底暗淡下去之前,他终于开口了。
“今晚那个人,是某行的行长。铺这条线,我用了三年时间,虽然到现在还没让他为我做过什么,但将来一定用得上。”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到了我这个年纪,人生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半,一定有些过去是你不知道,也无法了解的。西柠,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每当他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就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妄自揣测他的答案。
“我最喜欢你的干净,你心里没那么多曲曲折折的东西,这一点非常难得。”
“所以,西柠,不要破坏你在我心里美好的样子。”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后来走到这段感情彻底无可挽回的时候,回想起来,原来这就是转折了。
在此之前,我们相处得很好,我甚至抛开年纪的距离和阅历的悬殊幻想过我们的未来。
而在此之后,沈墨白渐渐地意识到,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得陇望蜀,渐渐地忘了分寸,开始窥探他不愿意示人的那些隐秘。
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局面会不再受自己控制。
从那之后,他来见我的次数逐渐减少,他给我的解释是:忙。
忙这个字,是厌倦和躲避最好的借口。
我原本应该守着我的本分:你有空,我陪你,你没空,我等你。
可是我不甘心,怎么可能,他明明那么喜欢我,怎么会将拿对外人的冷淡和漠然来对我?
我不信他会这样对我。
这时的季西柠,已经不是当初在飞机上小声啜泣,怕打扰到旁边的人休息的季西柠了,沈墨白用了那么高规格的待遇来栽培我,我的的确确被他宠坏了。
恃宠而骄,是每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女人都会犯的错误,这与年龄无关。
在没有知会他的情况下,我便去他的公寓楼下等他。
那样高档的小区,没有门禁卡自然是进不去的,可我不放弃,一直等,终于等到了那辆熟悉的宾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