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作者:独木舟

    跟顾恒分手之后的半年时间里,除了正常的上课时间之外,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旅行。

    那是一个青年旅社还不如现在这么普遍的时期,我去的地方大多是有老同学的城市,偶尔住在小旅馆,偶尔住在同学的寝室,关于蒋南和顾恒,我绝口不提。

    在那一列列将我从熟悉的地方带离的火车上,我心里一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喊着,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我真的失去他了……我不愿意用“失恋”这个土气的词来概括这件事,事实上,我何止失去恋人?我还失去了自以为两小无猜的闺密,失去了对人的信任感,失去了懵懂和单纯。

    不大不小的校园里,我和顾恒也遇到过,为此我非常感激自己5.2的视力,好几次我都及时躲开了。

    当然,也有躲不开的时候,他远远地注视着我,目光里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内疚,有惭愧,有跃跃欲试——但我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

    谈不上恨,但也绝不会原谅,无数过来人总结的经验说:人做不到的事情,时间能。

    那就把一切交给时间去稀释,淡化,我跟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痊愈。

    没有谁一生都不遭遇辜负这件事的,我不过是运气不好,遭遇了双重背叛。

    一个人只要彻底失望,就很容易能够获得彻底的坚强。

    我就像一头沉默的兽,孤单而决然。

    旅途中,有时父亲会打电话来啰啰唆唆地叮嘱我一些小朋友都知道的事,我没有不耐烦,但也不是很热情,或许就是这些机械化的一问一答让父亲萌生了一种挫败感。

    渐渐地,电话越来越少。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虽不至于将内心的伤口里里外外修复完好,但表面上看来,我的确已经恢复了。

    对付一段不堪的过去,最好的方式就是缄默,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年轻,我知道我还能重新开始。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这是我离家以来,她头一回主动打电话给我,我们隔着刺刺作响的电流沉默了好半天,她终于言简意赅地说:“你爸病重,你快回来一趟。”

    我握着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立马瘫软了。

    这是我第二次坐飞机,为了赶时间,我不得不买了一张全价的头等舱的机票。

    候机的那几个小时里,我不断地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拍脸,镜子里的我有一张焦虑得就快要崩溃的面孔。

    这种焦虑一直持续到登机,我抱着头,一动不动,过往如同一卷没有尽头的胶卷在我的脑海中放映。

    他是那样一个平凡的男人,没有财富,没有功名,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不过是个家字。

    妻子的冷嘲热讽他听过了就忘掉,邻里间偶尔有些流言,他也从不计较。

    他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是他能做到的事,就会尽全力做到最好——尽管在妻子眼里,他一生都是个loser。

    还有他的女儿,自七岁起就疏远了他,从此再也亲近不了,他没问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如同接受命运所馈赠给他的一切不公和逆境。

    他拙于表达,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也没有太多的见识,但我知道那一张机票一张卡,已经是他接近所有。

    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何尝得到过等量的情感,何尝得到等量的尊重和爱。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终于潸然泪下。

    爸爸,我回来了,你要等我。

    空乘半蹲在座位旁,温柔地问我:“季小姐,这是我们今天的菜单,您看看需要些什么?”

    我不看,也不说话,只一心一意地哭。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但我不理会,我父亲病重躺在医院里,我还有心情想吃飞机餐?

    旁边一个略微有些低沉的男声说:“给她上跟我一样的套餐就行了。”

    我捂着脸,小声地啜泣,没有抬头。

    航程过了一半,面前的生鱼片和红酒我碰都没有碰一下,人已经哭得倦了,这才收住眼泪。

    旁边的人轻声说:“你看外面。”

    我向外望去,遮阳板外是一道绚丽的彩虹,那么近,那么美。

    我怔怔地发了好半天的呆才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谢谢。”

    很明显,这是一个已经不那么年轻了的男人,但非常好看,连眼角浅浅的细纹都给他加分。

    他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衬衣,手里拿着一本英文版的《人性的枷锁》,有着恰到好处,礼貌而谦逊的微笑,那笑容无端端地令人心生平静。

    我哭够了,便将座位往后倒斜,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他唤空乘拿来一条毯子,细心地替我掖好,我原本想说一声谢谢,可是发不出声音,我太累了。

    一直到落地,我们没有再多聊什么,下机时我瞥到他的登机牌。

    沈墨白,一个看过一眼就忘不掉的名字。

    后来他跟我讲,你身上有种同龄的女孩所没有的安静,即使是哭,都哭得那么内敛,尤其是你睡着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小,那么需要保护。

    实际上,那一年,我已经年满二十,不算小了。

    而沈墨白,比我大十五岁,早已经是过了而立之年的成功人士。

    倘若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一天我就该知道,自己遇上了那个能够操控我的一生,使我无法轻松自如地再与别人缔结感情的人。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匆匆忙忙地坐上出租车,直奔医院,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同他讲。

    我并不知道在我身后,他一直凝视着我的背影。

    医院里的白色刺得人眼睛疼,病榻上的父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他看到我的时候,却抢先说了我的台词:“西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我强忍住心中悲恸,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与他说些玩笑话,母亲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想必她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真好笑,非得到了这个时候,一家人才肯不吵不闹地聚在一起。

    病房里的人进进出出,父亲忽然说:“几十年没进过医院的人,这次进来了,不晓得还出不出得去。”

    我心里一酸,眼泪到了眼眶边,连忙找借口出去打水,母亲顺势跟了出来,从病房到水房一路无话,末了终于开口说:“只怕撑不到下个月了。”

    没头没尾没主语的一句话,轻轻地就击溃了我。

    手中的暖瓶似有千斤重,从水房回病房短短的一段路,我走了十分钟。

    父亲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日子,也许是他一生中所拥有过的最宁静祥和的日子。

    我和母亲都陪在他的身边,每天陪他讲话,一起吃饭,天气晴朗的时候扶他去楼下的花园里散散步。

    好几次趁母亲回家做饭的空当,他都感叹有这样的老婆和这样的女儿,上天不算亏待自己。

    只要他说这样的话,我就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样一个老实人,给他一丁点儿的温暖,他就满足得像是拥有了世界。

    他跟我讲:“西柠,我唯一的遗憾,是还没能看到你结婚生子,但爸爸相信你一定会嫁得好,嫁个疼惜你,赚很多钱给你用的人。”

    我笑着抹眼泪:“不说这个,爸,我们不说这个。”

    时间像是从死神手中偷回来的一样缓缓流逝,可最终还是到了清算的这一天。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而对象竟然是我的至亲。

    最初那会儿我回不过神来,抓着父亲逐渐冰冷的手,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在我的脑中形成。

    当母亲来拉我,将父亲的手从我手中抽走,我才从混沌中苏醒,意识到这件事。

    从今以后,我没有父亲了。

    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胸腔深处炸开,顾不得自己已是二十岁的大人,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往昔所有的轻慢和忽略,所有自以为来日还能弥补的遗憾,终究随着逝者的离去,成为永远的来不及。

    葬礼那天我穿一身黑,鬓角别着白色的花朵,肿着一双眼睛向每一位来宾鞠躬。

    母亲的表现比我得体得多,她天生就是那种处变不惊的女人,在这样的场合,她的天赋再次得到了彰显。

    我没她那么好的风度,趁人不注意,我偷偷跑去一个角落里哭。

    “季西柠小姐。”背后有人叫我。

    我没有回头,哽咽着说:“有事请找我母亲。”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又说:“我找的是你。”

    这便是我和沈墨白第二次相见,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

    当时我的脑子里除了悲痛没有其他的情绪,我忘了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什么都没有问,可是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真真切切的关怀。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我说着节哀之类劝慰的话,而是走上前一步,轻轻地拥抱了我。

    这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它是否有些不合时宜。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旋涡中扑腾着,渐渐丧失求生意志的时候,终于抓到了一只前来救援的手。

    我紧紧地与他相拥,全然忘了这不过是一个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结实,仿佛承载得了我一生的沉重和苦难。

    我们良久没有分开。

    “你放心地哭,不要紧。”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后来的日子里,他时常用那种语气跟我讲话,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安抚我,如同安抚一个孩童。

    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

    在《圣经》故事中,我最喜欢《出埃及记》,我相信每个痛苦的生命都会有一个摩西。

    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是不是那个可以带我走很远的人,去到丰沛之地,去到上帝之城。

    很久之后我问沈墨白:“你当初费心找到我,可是内心侠士情怀作祟?”

    他一边抽烟一边笑:“西柠,我是商人,我不会出于冲动去做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事实上,找到我,查清我姓甚名谁,以及我的家世背景,这些他通通只用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有钱人有一套他们自己做事的方法,一声令下,自然有人鞍前马后。

    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我们已经相熟,所以他不再瞒我,打从一开始,在飞机上我坐在他的旁边,掩面啜泣的时候,他便对我产生了兴趣。

    “你不像是那种经常坐头等舱的姑娘,你哭的样子也不像是跟男朋友吵架了,西柠,你身上有种谜一样的东西,我承认我被这种东西所吸引。”

    他脸上那种表情,叫做势在必得。

    父亲过世之后,我与母亲相对无言地度过了几天。

    或许我们都曾想过要做些什么来修复母女之间的裂痕,但时间已经这么久,积怨已经这么深,我们甚至连对对方和颜悦色地说一句话都觉得别扭。

    冰冻三尺,积重难返。

    我们之间最后那点儿情感的牵绊也随着父亲的离世而一同消失了,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我们母女之间斡旋周转,我们的关系,终于以不可逆转的趋势一路坏下去了。

    离家那天,我站在她的卧室门外轻声说:“我走了。”

    门里面久久没有回应。

    沈墨白的车在路口等我,他降下车窗示意我上车。

    我只迟疑了两秒钟,便拉开了车门,端端正正地坐了上去。我不笨,这个人喜欢我,我看得出来。

    车越开越不对劲,我终于忍不住发问,这不是去车站的路。

    他哈哈一笑,这是去机场的路。

    彼时我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但直觉告诉我,他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好了,反正他不会害我。

    这是我们第二次同乘,他事先替我买好了机票,过安检时,我忽然想起父亲过世前曾说的那句话:“西柠,你会嫁一个真正疼惜你的人,赚很多钱给你花。”

    我那一生劳苦的父亲,他对男女之间情感的理解最深只到这个份上,我曾经觉得这句话俗气得有些可笑。

    直至我真正遇上这个人,但凡我喜欢的东西,他都会送到我的面前,我才知道,父亲自有他的智慧。

    回到学校,再走到曾经跟顾恒一起走过的路上,心中已经不再有任何情绪起伏波动,我知道,人生已经翻开新的篇章。

    沈墨白出现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最初只是周末接我去高档餐厅吃饭,吃完饭即刻送我回学校,其余的事一件都没有。

    到后来,吃饭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说的话也越来越多,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我在说,他听,十分耐心的样子,我对这个人再没有任何设防。

    摊牌的那天,是我的生日。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记得,母亲连一通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我握着手机坐在田径场边,想起父亲要是还在,断不会让我这么委屈。

    鼻子刚刚一酸,沈墨白的电话就打来了。

    他带我去了位于本城最高的那栋大厦上的旋转餐厅,隔着玻璃,满城夜景尽收眼底。

    我心里酸涩,胃口不是太好。

    沈墨白什么也不问,将一个包装得十分考究的方形盒子推到我面前,见我面露疑惑,微微一笑说:“生日快乐,我年纪大了,不懂你们小女孩喜欢什么,多包涵。”

    我半是震惊半是感动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绒面盒子,打开之后,一对小小的祖母绿的耳坠在光线下幽幽生辉。

    我不识货,但仍然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你。”

    他仍是笑着,云淡风轻的语气:“你皮肤白,这个颜色衬你。”

    很久之后,迟昭涵在我的耳垂上看到这对耳坠,当即面色大变。

    从她愤愤不平的态度上,我推断出来,这对小玩意儿的价值应当远远超过我的估算。

    她强忍着醋意,尽量不让我得意,只是话语之中仍有股掩饰不了的忌妒:“沈墨白祖上一位太太在战乱时期为了补贴家用,当了自己的陪嫁,后来随着动荡的局势,东西流落去了国外。很多年后,沈墨白在欧洲一间古董店无意中得逢此物,价格都不问就买了下来。”

    “没想到,他竟然送给了你,凭什么!”到最后,迟昭涵终究还是破功了。

    那晚,餐厅送了一个芒果蛋糕,小小的六寸,慕斯上铺满了坚果。

    我感动得想流泪,沈墨白轻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西柠,你坐稳,我有话跟你讲。我想即使我不说,你也感觉出来了,我很喜欢你。”

    这话落进我的耳朵,一时之间空气就像是冻结了一般,我连眼睛都不敢抬,从脸到耳际都开始发烧。

    他说得没错,我心里知道,可是他真正说出来,我还是觉得震动。